第二下,他选择了雁三郎。
邪焕生一颗心脏都要冲出来,紧促地顶到了嗓子尖。
脚下的泥土正在迸裂,像一块掰开来的豆沙糖,他凭空乱抓一气,却是什么都抓不住,他抓不住所有!
什么也看不见、摸不到。一场混乱破碎的空。
龙尾荡过,雁三郎痴立当涂,血汗洗面,从头顶到足尖全数染红,像一片燃烧的纸人,火舌盘转,片刻噬尽。
“三郎啊!”
“呵,别急,马上轮到你了。”夔吃吃笑着,卷起他的尾巴。
邪焕生盯着那条毁天灭地举世无双的尾巴,蓦然失去了斗志,就连求生的欲望也扼杀殆尽。
他想起丹贝勒,那个饮火而生,不可一世的枭雄恶霸,从前他视丹贝勒为收割性命的镰刀,见了他只知逃跑,逃不了滚也成。
可是,同夔比起来,丹贝勒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一只蚂蚁。
如果丹贝勒是蚂蚁,我又是什么呢?
——细菌吧。他苦笑。
不行!他心神电转,我绝不能困在此地!
要不然,三郎怎办?阿兰怎办?悟空又怎办?
他咬牙,一手拽起彧兰君,一手抗起雁三郎,掉了头,拧过身,不管不顾,无论以再卑微的姿态、付出再大的代价,只要能离开这里….只要能够逃出去!
可他俩太沉了,压的他跪在了地上,膝盖吃进土里,跪着往前爬,每爬一步,伤口就渗出好些血来。
夔根本懒得去追,他像观赏一出旷世奇谈一样笑吟吟打量他们。
“你不是战神再世么,怎了?你们的战神原来是一条屈跪爬行的蝼蚁么?”
忽的,雁三郎挣开了他的手、挣开了他给他的依靠。
他向夔冲去,渺小的身躯投下渺小的身影,一道红而快、怒而狂、却无比铮傲的身影。
“三郎,你!”邪焕生往前抓去,却仍旧什么也抓不住。
他已逸入天穹,化作了虬龙,吞吐着微弱的火光,用龙身缠住夔的尾巴。
那条危可崩世的龙尾。
他是这样果断、果决、坚定,甚至带着一丝洒脱。
两人的性命,都仿佛管系在他一步踏出的决定之下!
他轻轻微笑了。
他咬住夔的肉,身躯绞紧了,几近爆体。
“三郎,你快下来!”天旋地转,云幕晦暗,雨水打进眼中又刺又痛,邪焕生丧心智乱,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哀求、嘶吼,“我求求你,快走!大哥带你走啊!”
三郎松开嘴巴,此时的他是这样羸弱而微不足道,攀附在夔的身上,像一尾幼蛇。他远远望着他们,那一瞬,他对他的目光里有着爱。
千百年都不肯言说的爱。
“解商子那一剑算在我身上,我一人铸错一人担。”他说的很平静,声音很低,却很清晰,“大哥,我永远认你做我的大哥,六弟交你——快走!”
彧兰君哭了出来,泪水化进了雨中:“三哥,我要三哥活着,我要三哥活着啊…”
邪焕生狠狠咬牙:“走!”
他扛起阿兰往肩上一轧,奋力起身,强迫自己挺直了腰背,迈开双腿。
这一刻,他没有伤,没有血,没有泪,没有视死的悲哀,没有获生的喜悦,他只有一条命,一条用另一条命换来的命!
雨悽悽,但照血寒,风簌簌,不闻悲歌。
摧折的草木一一踏过,漏出几声熹微的悲鸣,这场雨,淋落了太多性命,洗刷了太多美好的粉饰。
扭转了太多命数。
也带来太多的变数。
人在江湖,何处是家?
紊乱的脚步,从来也寻觅不到方向。
而西北天际,青龙陨落。
☆、50
邪焕生是从烂泥滩里被人挖出来的,背上还挂了个彧兰君。
两人团着滚在一块儿,浑身砌满了淤泥,乍一看还道是一只千年老神龟呢。
一拖车老汉恰好经过此地,见了这大神龟,忙不迭下身参拜,脑袋结结实实在黄水地里磕了十来下,随后腾起两手,毕恭毕敬地去捞这只大神兽。
泥巴里埋的可不是什么千年老龟,却是两个半死不活的人。
——这可怎办?
送佛送到西,挖都挖出来了,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这便将他二人抬上了木板上,绳索勒着双肩,坑哧坑哧往村里运。
真他幺子的重!特别是比较大只的那个,简直就是个石头人嘛!
老汉年近八十,四肢精瘦如柴,虽是半生劳作,自持大力,却也最终惊艳在邪焕生傲人的体重之下。
他把车往路边一撂,靠着棵大桑树抽起了旱烟。左思右忖: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距离村子也有三里的路,可怎样是好?难不成先去村里叫些伙计来?可这般拖下去,这两人可真得没命咯!
正愁恼,迎面忽然来了个白衣带发的和尚,颈间好大一串法珠,滚圆红亮,宝气烁烁。
他急忙合十拜道:“大师,您就帮我行个善,去三里外长水村叫两个伙计来,这两人怕是不成了!”
大师瞥了眼躺在车板上两人,不急不缓的道:“他二人乃是我寺里寄住的香客,前日落了场暴雨,始终不见他二人回来,如此正好,老先生,可否将这板车借我一用?待我送回这两人,自当奉还。”
老汉乐的拍手:“太好了!赶紧将他二人带去医治,这车也没啥用,您也不必大老远的还回来!”
大师深深向他一拜:“多谢,你的好心会有好报的。”说完,他拎起草绳,像遛狗似的把车给牵走了。
老汉叼在嘴边的旱烟袋子咚得落在了地上:“哇,真大力!今日见到高手了!”
悟空从紫竹林上下来,天边正巧落完一场霜降。薄而脆的一层白翳下挣扎着残弱的绿意,俨然蛰伏着一个冬。
这个冬,想必肃杀。
去三瘫斋半途中他看见了那头祸世魔龙。
彼时为神,此时是魔。
那条龙看上去十分慵懒,鳌长的身躯蜷着,硕如钟鼎的脑袋枕着一面巨石,正作小憩。方圆十里的土地都让他翻了个遍,三位土地公的家全被抄了个精光,活生生变成一锅煮废了的莲子八宝粥。
乱石丛中沟壑纵横,赫赫是四个大字:请战如来。
好大的威风!他看了,恨不能从半空中啐下一口唾沫,看如来老爷子怎么收拾你!
筋斗云一翻,速速纵去了三瘫斋。
就在不久前,善雅花给他捎了封书信。信中内容精简:封龙失败,他还活着,千万提防天庭人马!
悟空心中压积着一团火,那团火让他差点咬碎了牙齿。
他想着邪焕生这个人,菩萨都说了他是个大福大贵之像,一个大富大贵的大贵人,为什么就这般多难多舛?
小青和金蝉子早被安置在了别处,三瘫斋空落了数十日,萧然呈现出破败之像,草木落拓,雕栏无魂,惨淡而空寂,就如同这个漂泊无定的秋日。
善雅花在这一片空白中等他,他身量纤小,孤零零站在那儿,细细的一扎,易发显得身后的建筑巍峨如山。
“人醒了,就在屋里。”他说。
悟空像弹弓上的一颗石子,飞也似射进了那扇门。
邪焕生坐在一张塌上,无神的望着他,嘴唇不住哆嗦。
悟空脚下犯跄,想也不想,过去将他抱住。
邪焕生孩子般的在他怀里啜泣。
“三郎没了…”他拔起头,不停重复,“他没了,他死了,他不在了….”他一气干哭,脸上却没有眼泪,他的血泪都给那场雨榨干了。
悟空捏圆了拳头,重重举起,顿时在榻上捶出一个坑。“不怕!”他急切的说道,“你还有你六弟,还有我!看清了么?我就在这,你还有我!”
“哈哈哈,”邪焕生无助的笑道,“妄我活了这么久,却还是这样的笨!”
“笨不要紧哇!”悟空一只手摁在他脑门上,抓虱子似的拨弄他的头发“你看我,我连嘴巴都笨,想说出一百句好话来宽慰你,却连个比划都没出来!”他一顿,哑声说,“这件事我同你一道摆平!”
却听外头一声巨响,院门竟被人撞开,随后院中涌入大批人马,一个个披甲挂刀,红缨点颅,好不威武。
悟空心中咒骂一句,忙的将邪焕生推进塌中,低声命令:“别支声,好好呆着!让我来!”
他挺直了身板来到门前,吭一脚将门踢飞入院中,高大的身躯门神也似架在门框中,金箍棒抗在肩头,发出摄人的寒光。“怎的?想抄家?!”
打头的是李天王。
悟空见了他就笑:“你这塔太高了是不是?”
李天王听他这一说,登时想起邪焕生种种劣迹来,怒道:“叫邪焕生出来!”
悟空怒目:“哈哈,你们真是可笑至极!那一夜,你们连个虫子都未曾放出,安静的像只鸡仔,事到如今却兴师动众忙着问罪,这么些兵究竟是派什么用场的?用来吃饭的么?泱泱天庭,谈何威信?”
李天王冷吓:“斗战圣佛,此时此地究竟站在那一边,你可得想清楚了!”
悟空激得大笑:“用不着你来提点!我自然站在对的那边!三龙已损一脉,既然众生平等,你等为何连半点怜悯之心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