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我带你去躬雪兰涧,你要撑住!”他背起彧兰君,双脚蓄足了力,拔步飞奔,奔向荒路尽头那一轮又大又圆满的月。
旧景依稀铺陈在脚下。
幽兰圣洁如云,遍地芳华。
“你看!”邪焕生小心地放下彧兰君,让他尽可能舒适地靠着石坛,哭着笑道,“你最爱的兰花,开的好好的…”
“哈哈..”彧兰君笑了,“老天待我若此,我这一生不妄了。”
他才说完这一句,那水晶似的异卉就像野火下的灰烬,渐次潮退枯败。
“不!不要现在…”邪焕生骤然尖叫,扑在地上,伸长了手臂去抓那些花,指尖一触,就魂消玉殒,他的十指深深□□土去,发狂也似地挖掘,终于抓住了一枝。
最后一枝兰花。
他欢喜地捧在怀里,献宝似的献给彧兰君:“你看,最后一朵让我摘到了!”
彧兰君微抬了手,想去接那花,手指刚点到花萼下的嫩叶,就无力的垂落了下去。他昏寐地望着花,满足地叹了口气:“大哥,我真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你帮我拉一支曲子,我闭上眼,就当三哥也在这,好么?”
“我…”邪焕生惭愧地垂下脑袋。
“我就要听你吱啦吱啦的声音…”
“好,你不嫌弃,我就吱啦吱啦地拉给你听!”邪焕生抹了把泪,从石坛上抽下胡琴,支在腿上,凭着些许微茫的记忆,细细抹动琴弦。
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却成一段圆满。
圆满如当空白月。
彧兰君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淡化,终于铮一声落入低尘,回归了青峰上那一把傲然的道剑。
青峰不改,世浪云翻。
整一片躬雪兰涧随之烟消云散,宛如旭日腾空下匆匆逝去的一个好梦。花气飘逸,依依挽留着眼前的尺寸春光。
夜,依在延续,江浪滔滔,闪过几道觅春的雁影,转瞬而逝。
春花秋月何时了,人景物飘渺。
遍览人世悲欢生死情仇离别,岂料有朝一日也入景成画,邪焕生扛起琴,拥剑入怀,他起身站定,一条鲜明宽阔的路从脚下笔直铺展而去,一条不容回头的生死路。他走,胡琴负背,长剑作伴,长发悬空飘荡,盲目无定地击打着骤冷的空气。
这时,终于是起了北风。
北风染,半头白,影疏大江流,回首尽惘然。
☆、52
万瀑流沙,这年第一场雪。
一场早来的漫无预兆的风雪。
万木倾颓的苍茫大地上此刻踏上一条无声的人影。这个人,他有一身寂寞如坟的雪,有一把藐视人伦的剑,和一双沉寂如雪的眼。
狂雪鞑空,不折路途。
凌风扫尘,不屈心志。
寒鸦过境,叫破一片茫茫。
“你终于来了。”
夔打了个哈欠,懒懒起身,随之勃翱地往上一跃,他的身躯庞可睥山,举动之中却是显得异常的优雅,他优雅地在云端盘旋一周,翩落白沙,在眼前化成王像。
玄黑蟒袍,盲夜般的乌发,深目鹰鼻,恍然又一次玉帝临世。然而他是龙,一尾恶名昭著的魔龙,而远非凌霄宝殿王座上那个万人称颂道貌岸然的皇帝——龙袍拘不住他的矜傲,岁月冲不淡他的轻狂,沉睡泯不去他的仇志,虚名入不了他的眼界。
他道:“我儿,你终于来了,你让父王等得好苦,也让地下的兄弟们等的好苦——”他蓦的发笑,“我送你一程,也好让你们八个黄泉团聚!”
邪焕生不予置答。
他厉叱一声,已出剑。
剑乱雪。
雪飞殃。
绝招过处,再无余地。
往事了了,尽付风霜。
他的剑上有恨,眼中有恨,心中有恨,就连一脉相传的血液里也带着恨。
恨至绝顶。
恨如死劫。
恨风尘契阔,恨心怀不古,恨黄泉路无常,恨天涯知己丧,恨往事久缠磨,恨父子命相熬,满腔怨恨,化作最凌厉的剑。
一次次疯魔一般刺出。
夔起手,劈掌揲锋,更笑出几分不明冷意。
好大一场雪,天地沉沦,不见江湖。
封化那一日也有这样一场赫赫如死、威不可抗的雪。
那场雪洗刷不了冤屈,却永藏了斑斑血泪,昭彰不了正义,却成就了邪人的功名。
善不将善,世不将世。
埋没尘烬最后一眼他只见一片惨白如洗的炼狱,那个头戴龙冠的冷酷君王编织出的旷世谎言下一场丑陋的狂欢。
天杀的忌戈申,他的双手永远不染血腥,徒留盛名。
——那么,与其罔顾这扭曲的太平,不如以血洗换来茫茫大净!
“你真要杀我么?”
“父噬子,子弑父,还有差别么?”
不尽是一场丛林游戏!
风狂雪暴,一掌劈空。
打在邪焕生旧伤处。
邪焕生受他一击,登时如一叶逆浪扁舟飞落雪野,直往后滑了数尺,朱血夺口而出,浇染雪霾。
夔跨前一步,低喝:“不堪一击,再来!”
“站起来!”
邪焕生双目一闭一睁,起跳、腾剑,他的剑犹如九霄掣地的一支判笔,划破猎猎雪幕,骋白焰,奏哀声,激起怒云流绽,鬼啸万里,冷冽杀光直扑仇敌。
夔厉笑一声,凝三分真元于掌,反手拈锋,随之身形一转。
他轻轻一捻指,却蕴有斧钧之力,这一股雄浑之力穿透胸襟,直入肺腑,邪焕生只感心尖似有一只巨手捏攥,视线一懵,又次震落在地。
夔高耸的身躯如神邸迫近,“怎么了?这把剑不合你的手么?你六弟是白白送死了!”
邪焕生听他一语,顿时心火焚胸,他冷暴一喝,翻滚再起,半身血洗,半身雪陨,如死如鬼,长剑在手,化作一条啖魂策命的死信;步一踏,飞曳云端,身随剑走,如实如幻,刹那,杀芒劈道戮地,靡靡剑风扰雪惊尘,死招未至,却见长空醉溺,地陷三分!
夔扬手控顶,五指乍然倒勾,擎如月于鼓掌之间,沃无俦威力,窥准胁近的身影,一击作发。
两股蓬勃龙气剧烈对冲,万里冰封世界瞬间瓦解,豁出一个巨大窟窿,仿若一方出尘之境。
悲风啜雪,不染二人之身。
夔讚许笑道:“哈!果然长进不少!”他忽然收敛了笑意“可是——我厌倦了!”
再令人陶然的游戏也有尽头。
他凌跃雪野,入云,化龙,髹黑龙鳞在雪光映照之下呈现出银亮的铅灰色。
他蜷起尾巴,蕴足力,破空扫落。
邪焕生横剑于胸,催发腾腾魔元,雄力一挡。
天地陷入晦暗。
雪的世界怎会黑暗?
是他已半晕厥在了地上。
他败落在荒尘之中。
他的胸骨被扯断了四根,每嘶一口气就痛得头脑发胀、牙齿发酸。
还好有一场雪。
为了这一场雪,他真要向苍天敬一杯热酒。
寒意镇住了拔命的痛意,使他维持清醒。
龙缓缓开口,他问:“你眼前的我究竟是谁,你真有想过么?”
邪焕生梗了梗脖子,吃力地道:“此话何意?”
“你以为夔是在破封那天才重生的么?”
“你…”他扭过头,吐出一大口血来,血融进雪中,凝结成一朵艳而薄的冰封的傲梅。“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从你脱胎出世那刻起,夔已经重生了。”
“你….胡说!”
“害怕了么?”夔吃吃地笑,龙须在风中飘动 “当年那八颗龙珠中,有一颗不死龙珠,你便是从不死龙珠中脱胎而出的再生邪龙;与之对应的还有一颗寂灭龙珠,也就是你手中这把剑,这把剑只能够杀死你我其中一人,只要你我二人中有一个不死,夔就不会死。”
“我、我是应龙邪焕生!”
“哈哈,”夔继续笑着,他可怜他,“杀了我,夔依然存在,因为你也是夔。”
“那你——又是谁?”
“哦!你不想杀我了么?”
“我当然要杀你!你究竟是谁?!”
“我是那个饮恨而终的夔,你是战神托生的夔,一个人有未来就会有过去,我是你的过去,你是我的延续。”
邪焕生目光骤寒,他劝服自己般的低声重复:“我可以斩除你…我可以先斩除你…”
“斩除过去?哈哈,这种老套又荒诞的想法,你早非你,我亦非我,无我怎有你,无你怎有我?”
邪焕生捏了捏手中的剑,又松开了手。
——我可以先杀他,再杀死自己!
夔一眼看穿他的想法:“你好天真!想杀我,就放马过来吧!哦不对,现在的你怎还能再战?这一次必然是我先杀了你!”
他说完,高高扬起了尾巴。
邪焕生阖了眼,嘴角痛苦抽搐,若死了,这世上还能留下他的什么?他尚无失去所有,他还有一条命、一个等待他的人。
——这就已足够!
他必须活着,他要活着!
——杀了他再说!
可现在的我却无反手之力,难不成真要永世受他操控?
“我!”他咬牙吼道,“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