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培安只是冷哼一声,对宁楚仪道:“宁公人别介意,这讨人嫌的向来不爱按常理出牌,他能得胜,全靠运气。”
宁楚仪连忙解释:“陈县令武艺精湛,宁某是心悦诚服,傅主簿这样说,是折煞我了。”
傅培安又说了几句客套话,见了陈庆炎浑身汗水淋漓,不由捏着鼻子道:“你今日是得了好了,浑身弄得跟泥水猴子一般,当真臭不可闻。下午还有案子要审,还不快点去冲洗一番!”
陈庆炎得了指示,嘿嘿一笑,软布朝脖子上一搭,挥挥手便去了。临走时候还冲傅培安抖了下屁股,直叫众人看傻了眼。
宁楚仪心中还有事情要问,只是陈庆炎已经走远,便只好忍了下去。
下午小六回来禀报,所查之事并无过多进展,宁楚仪不急,倒是小六急的眉毛都竖起。
“这狡猾的贼人!老子就不信真的无迹可查,哪怕是跑断腿脚,老子也要将他揪出来!”
宁楚仪又好声好气安慰他一番,劝他不要心急,尽心尽力便是。
傍晚休班后回家,还未到家门口,同坊的婆子便迎了上来:“哎呀,宁公人回来啦!老婆子是来给你道喜的啊!喜事,喜事上门了啊!”
宁楚仪奇道:“何喜之有?”
☆、拒婚
那婆子拍腿一笑:“宁公人怕是还不知道呀!是大喜!喜从天降啊!”
宁楚仪更是不解,道:“宁某糊涂了。不知这喜从何来啊?”
婆子呵呵一笑,手帕一挥,神秘兮兮道:“宁公人可知道西坊的那大富商李梓李阿郎?”
李梓?宁楚仪点点头,这个人他并不陌生。这李梓乃是贩卖丝绸起家,据说有家财万贯。前年还曾来宁平举处打了一把横刀,说是要进贡给波斯国的贵族,这已经好两年没有听说他的消息了。
“李阿郎就在下午回来了。”婆子道,“他说,前两年他订造的那把横刀,深受波斯国贵族的喜爱,他不但得到丰厚的赏赐,还大涨颜面。这次回来,他在丝绸路上买了一堆波斯女奴,那是一个比一个艳丽动人啊。他听闻你兄长还不曾有婚配,”婆子支吾了一下,“那个,先不说你兄长自己的问题,因为你去做了捕快,你也知道,这捕快是贱籍,家有捕快的,三代以内都不能参加科考,你兄长也是受了你牵连……”
宁楚仪心知这婆子向日里说话直爽,不带恶意,是以并未动怒,只是笑了笑,示意她说下去。
那婆子察言观色一番,见他首肯了,才接着道:“李阿郎听说你兄长还不曾婚配,放话说要将他手里最好的那个舞姬嫁予你兄长。你家里啊,就快有喜事啦!”
听闻此事,宁楚仪也是喜上眉梢。他心知自己拖累兄长许多,还以为此世兄长都难得良配,没想到这李梓竟然会对自己兄长青眼有加,顿时谢过婆子,一路带笑回了家。
进了家门,宁平举正举着锤子打着铁,宁楚仪绕到他身前,对他手语一番,眼里笑意几乎没过眼角。
宁平举放下锤子,冷淡淡看了他一眼,也是手语一番,宁楚仪顿时大惊失色。
“什么?你不愿意?为什么?”他懵了,可以成家,不是件天大的喜事吗?为何宁平举竟是千百个不情愿的样子?
“兄长可是嫌弃那舞姬的出身?”
对于那些胡姬,宁楚仪虽少有深交,却也有所耳闻。这些胡姬大都是丝绸之路中段的粟特人,长相与中原人大不相同,乃是高鼻梁深眼窝,皮肤雪白,浑身充满异域之美。这些女子多数出自贫苦人家,因生的聪明伶俐,长相甜美,被家人卖给当地商人,这些商人为了与大唐交易丝绸,将这些美貌女子做筹码,拿来与当地的商人做交易。
这些女子自幼便被严格教导,精通乐器舞技,待艺成后,由所属的商人带队,千里迢迢,穿过环境恶劣的雪山大漠,依次走过龟兹、西州、瓜州……再跋山涉水来到大唐。待在坊间展示过才艺后,有的便被胡商相中买走,有的被送到酒肆里表演歌舞赚钱。
时官场不禁狎妓,尤其是文人士子,常常邀请胡姬陪伴过夜,并写诗炫耀。这些胡姬通常会在这些声色场所孤老终身,直到年老色衰,再无价值,便被扫地出门,由着自生自灭。
宁楚仪向来不爱出入此等艳情场所,心中也对这些胡姬充满同情。这些胡姬自从入了奴籍,便难有脱籍机会。若非家境贫苦,父母不亲,一个大好女儿家又何必被人如此轻贱!虽然这些胡姬地位低下,与他相比半斤八两,然实在不该被低看。
宁平举见他这一问,立刻摇头摆手。
“那兄长是担心自己配不上那姑娘?”宁楚仪又试探道。
宁平举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宁楚仪大是不解:“兄长,愚弟不懂了,你心中究竟是作何想?那李阿郎若将那胡姬嫁予你,定然会去了她的奴籍。你虽无法言语,然她也正好语言不通,正是相配不过。你又纠结些什么?”
宁平举直急得抓耳挠腮,可惜无法表达,他原地乱走一通,最后手脚并用。
你不用管,我不乐意。这婚事还是推掉好!
宁楚仪不免气结,与他无法说通,气的饭也没吃,直接回了房。刚躺了一会,宁平举端了碗馎饦汤进来,见他脸上仍有不愉之色,顿时有些局促地放下碗,愁眉苦脸地跪坐在他身边。铁塔般的汉子耷拉着脑袋,看起来竟然无比可怜,宁楚仪看了,心里顿时又气又怜惜他。
宁平举耳不能听,口不能语,又目不识丁,实是心中千番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吚吚呜呜半天,宁楚仪也未看懂。
终于,还是宁楚仪先服了软,成不成亲是他兄长的事情,只可惜了此番良配。他比划道:“我知道了,听你的。你说不要那便不要吧。”宁平举顿时松了一口气,面上流露喜色,乐颠颠递过筷子,盯着他把饭吃完,方撤了食案走了出去。
宁楚仪看着他的背影,满心愧疚。
自他有记忆开始,宁平举便万事由他优先,他人粗却心细,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
宁楚仪还记得,他兄弟二人刚来上洛时,他总是身体不适,不时会发烧、晕倒,卧病在床。那时便是宁平举在一边照料,还是十多岁的大孩子,一边整日里脱了上衣在前铺打铁,满身是汗之余还要来照看他,甚是辛苦。
待到安定下来后的两三年,宁楚仪身体才有了起色,之后他坚持要帮忙补贴家用,去了书肆帮工,且拜了陈玄之为师学习武艺。前几年他看不过当时的捕快头子叶武仗势欺人,一番热血冲动之下去当了捕快,宁平举也丝毫未反对,只让他放心去做,他绝不会给弟弟拖后腿。
弄到如今,他连媳妇都娶不上,宁楚仪心中对他愧疚无比,觉得他一生都被自己连累。
然而现在他也无法说服兄长,只是一口气闷在心中,无处排解。
月上中天,宁楚仪扔在榻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心中对宁平举的愧疚与怨怒,逼得他眼角又是一阵阵发热,想起前日梦里的那道宁心静气诀,连忙摒弃杂思,诚心诚意念了好几遍,心绪终于平静下来。
正凝思间,窗棱上又有小石子丢来,他心中一喜,正要起身观看,然脑中忽然迸出白日里见到了那幅春宫画,那艳情场面如惊雷袭入脑海,他顿时呼吸一滞。
他向来只道男子间只有纯真友情,却不知原来男子间也可有那般交往,且两个男子居然可以那般交/媾……
想到这里,他又躺了回去。深更半夜的,两个男子私下相见……
以前他对子硕只是单纯思慕,如今明了世事,方知自己对他,恐是别有他意。惊觉此情,他顿时又羞又恼,这窗户是死活也不敢去开了。
窗棱上石子击打声继续响着,宁楚仪面红耳赤躺在榻上,心跳如擂鼓,久久不能平静。心中天人交战,是假装若无其事,继续和子硕赏月,将心中情思隐藏,还是……
不行,那种羞耻之事,万万说不出口。他干脆拉上薄被,假装没听见。
子硕似是知他有心回避,未得回应,便不再纠缠。窗外终于平静下来,宁楚仪也松了一口气。
然万籁俱静间,他又微微失落,心道,他怎的就这样放弃了?下一刻,一道黑影出现在窗边,窗户吱呀一声被从外面打开,子硕的身影滑了进来,月光泄了一地,将他高瘦的影子拉得长长镶嵌在地上,如宁楚仪的心思被无限拉长。
一地月光中,子硕深邃绿眸与宁楚仪眸子相对,一时两人皆无言语,只有月色流淌,将尴尬缓缓带走。
半晌,子硕在他塌边坐下,纤长眼睫颤动,拉起他欲躲避的手写道:“心情不佳?”
宁楚仪神色呐呐,道:“有点烦心事。”
子硕弯起眼睫:“吾以为你在躲我。”
宁楚仪手心如着火,直想甩开,却忍住,任着那火苗烧到脸颊。
“为了我兄长的亲事……楚仪心中内疚,我实在是误我兄长良多。”
“亲事我听说了,不知你何出此言?”
宁楚仪低低叹口气,道:“我兄长将婚事拒了。他虽未明言,我心中也大概知道,他不同意这门亲事,其实还是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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