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口中,我揣摩着舜若寺住持应该是个及其严厉的高僧,担心他晚归会被体罚,只好跟着他往深山前进,时不时用法术助他攀登得更加容易。
须弥山与我飞升之前并无二致,因着妖精众多的缘故,只有最外层的山有人烟,第二层便人迹罕至,鲜有人敢冒险进来。
而舜若寺,就在第三层山上,虽然没有主峰那么危险,但也极易遇到低级妖精,饿极了,便会吃人。
我皱了皱眉:“何以将寺院建在如此危险的地方?”
无拂自顾自攀爬山路,虽然汗透衣衫也不觉辛苦:“阿弥陀佛。《佛说鹿母经》有云: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就算没有这山上诸多的妖精野兽,人生也还有许多其他令人恐惧害怕的事情,并不会因为寺庙的位置而改变。生命本来就如同晨露一样短暂,又有何畏惧呢?”
……看他小小年纪,竟已经对佛法有如此领悟了么?
我的心猛然一沉,神思也有些恍惚,原本暗暗用法力托着他攀岩的力道消失,他的身形陡然一顿,跌倒在岩石上。
我暗自懊恼,上前扶起他:“你没事吧?”
“没事,我好像被岩石绊了一下,大概与这石头前世有缘吧。”他笑嘻嘻地拍拍渗血的手掌,好像未曾感觉到疼痛一般,冲前方遥遥一指,“翻过这个山头,就是舜若寺了!”
翻过土丘,果然望见隐藏在绿荫之中的寺院山门,“舜若寺”三个大字已经残破不堪。
作者有话要说: 土地西皮我们不约,不约。
☆、佛曰
无拂疾步上前,明明是跟我一起上山,还要装作主人早已在此等候的样子,站在山门前遥遥对我单手作礼:“欢迎光临舜若寺,施主请进。”
山门由并列的三扇门组成,分别称为 “空门、无相门、无作门”,合成“三解脱门”。
无拂做了个“请”的手势:“遁入佛门,便得解脱。”
我提起衣摆,跨过左边的无作门,刚进寺庙,就听见诵经之声朗朗传来,我瞥了眼念经的方向,问无拂:“贵寺没有设法堂?”
无拂微微有些尴尬:“是啊,我们寺太小了,所以没有法堂和讲堂,每日就在大雄宝殿诵读经书。”
他穿过放生池和天王殿,蹑手蹑脚地趴在大雄宝殿墙壁上听了一会儿,拍拍胸口站起来,长舒了一口气:“住持好像不在殿里讲经,我们去方丈院拜见他吧。”
方丈院位于大雄宝殿之后,寺院最尾。禅房幽静,门扉紧闭,无拂轻轻叩了叩门:“了然师父,无拂回来了。”
门内传出一个淡然的声音:“有朋自远方来,你怎么没有介绍?”
无拂这才推开门,领我进去。禅床上坐了一个披着袈裟的老和尚,长得慈眉善目,正怡然自若地喝着清茶,哪儿有半点“急死了”的样子。
他面前的茶台朝外摆了两个茶杯,似是早已料到我们要来。
老和尚把茶杯往桌子上轻轻一放,还未开口,无拂立刻噼里啪啦倒豆子一般把两日的经历说了出来。
说到青楼女子抛绣球,我替他解围的时候,老和尚皱了皱眉,我以为他要责罚无拂,他抬眼盯了我一会儿,又继续垂目听无拂说。
“……所以说,多亏了这位施主,我才能顺利回寺。”无拂忙不迭地介绍完,一口气喝干了面前的茶水。
了然替他又斟了一杯:“我知道了。你且去与师兄弟一起诵早经,我与这位施主有话要说。”
“啊?哦哦。”无拂看看了然又看看我,憋着满腹疑虑,放下茶杯,退了出去。
我落座后,了然静静看着我问: “无拂说施主前来舜若寺是为了许愿,不知施主所求何事?”
“多谢住持,区区已然心想事成。”我转着茶杯,碧波荡漾,绿叶起伏,“贵寺果然灵验。”
“阿弥陀佛,灵验的不是本寺,是施主的诚心。”
他的话在我心里打了个结,听起来有些不舒坦,追随千年,轮回寻觅,难道还不够诚心?
“区区一片赤诚之心,天地可鉴。”
了然摇摇头,道:“施主尚未看透自己的本心,施主扪心自问,你所求究竟是何?”
我一早就知道自己所求之事,千百年来未曾改变,若这心还不算本心,那本心不要也罢。
莞尔一笑,且听这和尚作何解:“那住持认为,区区应当如何?”
“放下。”
“如何放下?”
了然一手拿起铜壶,一手端着茶杯,徐徐往杯中注水。杯中盈满,水面在杯口撑成一道弧线,只怕再有一滴就会溢出。他将茶杯稳稳放在台面上,没有撒落半点茶水。
“没有事是放不下的。痛了,你自然就会放下。”
我冷冷一笑,依着他的样子端杯倒茶,暗中催动法术,使得茶水不停注而杯中永不满。我故意把杯子伸到他面前,让他瞧清楚杯中滚动生生不息的茶水:“区区未曾痛过,因而不知道如何放下。”
他叹了口气,声音苍茫似从亘古传来:“九重雷劫,诛仙一跳,施主也不曾痛过?”
执杯的手一抖,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出来,落在手指上。我死死盯住他:“你是什么人?”
“老僧只是这舜若寺的一个和尚。”他深深地弯下身,露出头顶的十二个戒疤,“法术有限,生也有涯,望施主早日放下,回头是岸。”
大概又是如来派来的哪位罗汉化身吧,我顿觉无趣,不愿跟他多言,我双手合十,退出了禅房。
关上房门,无拂突然从门后蹦出来,好奇地问:“你跟住持说了什么?”
“没什么,就喝茶聊天。你没去大殿念经?”
“哦……住持很少接待外人的,”他在我身侧,沿着廊院慢慢走,“不过我们这儿也很少来外人就是了。”
“禅修之地需要清净。”
“这倒是……”他饶有兴致地建议,“难得来一次,你要逛逛我们寺吗?”
活得长有一个好处,就是有很多时间可以走走看看,所谓见多识广。因为澄镜的缘故,虽然不信佛,但每次途径寺庙我都会停留一二。跟我去过的大多数寺庙比起来,舜若寺实在是太过于破旧了,大雄宝殿没有供奉什么佛宝不说,连供奉的塑像也没有几座,实在是没什么可逛的。
我刚想开口拒绝,低头看见他溢满期待的眼睛,话到嘴边改了口:“好啊。”
于是又回到山门,无拂非说放生池内有锦鲤和乌龟,两个人在池边站了许久也没看到,他讪笑着拉我前往天王殿。
天王殿正中供奉着袒胸露腹的大肚弥勒佛,背后则是杵拄在地的韦陀菩萨,表示无法招待云游的僧人吃住。
仰望着韦陀,我问道:“你们寺……已经清贫至此了么?”
无拂有些羞赧,又拉着我到了大雄宝殿。比起其他寺庙供奉的三、五尊佛像,舜若寺只有一尊如来的栴檀佛相,佛相放着一个铜鼎,确实像无拂说的那样,香火不旺。
无拂立在殿门口,见我既不打算上香,也不打算跪拜,眨了眨眼,茫然问道:“你来我们寺……到底是干嘛的?”
既然寻人的心愿已成,虽然无愿可许,倒还有一件事可以做。我摸出两片金叶子投进功德箱,对他笑笑:“还愿。”
绕着群房走上一圈儿,参观就算是结束了。临近晌午,唯恐耽误他们用斋饭,我准备早早撤退。
无拂把我送到门口:“我送你下山吧?”
“不必了。”我摇摇头, “我不下山。”
“不下山?可是我们寺不能招待游客吃住……”
“不用你们招待,我就住在这山上。”
“啊?”无拂瞪圆了眼睛。
“你忘了么?我是妖精呀。以前我就在这须弥山上修行。”放眼望去,峰峦叠翠,松涛阵阵。山还是这座山,只是这妖和人都不同了。
“所以,你不走了?”
对照着金乌的方向,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当初居住的洞穴位置:“嗯,我就住在这后山。”
迈出山门,对他挥了挥衣袖:“有空来找我玩儿啊。”
“等等!”无拂倚靠着门框,上半身探出来,目光灼灼,“施主你姓甚名谁?”
我的脚步顿了一下。像有一根很小的刺,慢慢地扎进心口。这个问题,我答了很多遍,每一次我都奢望他能记得。原来,真的会累。我想了想,吐出两个字:
“鹿土。”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韦陀杵扛在肩上,表示这个寺庙是大的寺庙,可以招待云游到此的和尚免费吃住三天;
如果韦陀杵平端在手中,表示这个寺庙是中等规模寺庙,可以招待云游到此的和尚免费吃住一天;
如果韦陀杵拄在地上,表示这个寺庙是小寺庙,不能招待云游到此的和尚免费吃住。
☆、佛曰
须弥山有七山七海,灵气次第增长。
第一层山是普通的飞禽走兽,第二层则灵智稍开,第三层已略有修为……待到成妖,就会到主峰等待渡劫。
想当年,我也是一只懵懂的小狐狸,有一天莫名其妙开了智,学着周围的妖精运气吐纳,一步步从最外层迁到主峰。白云苍狗,一晃千年,当初一起修行的妖精大多中道崩殂,只剩我一个在万千羡慕中飞升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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