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将目光移到眼前这人身上。除了手上时不时的小动作,嘴上也没个正经,做事却还是一丝不苟的。
陆尤欺身过来解他的绷带。今日他换了件月白的长衫,没了鲜艳的颜色,看起来又少几分烟火气。
陆尤道:“没什么大问题,再换一次就差不多了。平日里别做剧烈的动作。”
江淮顿了一下,才道:“有劳。”
换好药没多久,陆尤指使人的老毛病又犯了。他道:“你去河西头的红绡家把我之前定做的鲛绡伞取回来。”
江淮即刻动身,陆尤又叫住他:“等一下。”
他扯下江淮的剑穗道:“路过傒囊家的时候把这给他,叫他送去兰亭阁。再捎一句话,便说……‘不日即归’吧。”
江淮微怔:“真的?”
陆尤别开脸去,懒洋洋道:“假的——先报个平安,免得失踪那么久有人来刨我的山。至于别的,看我心情。”
江淮沉静的面容似乎有一瞬间的松动,极为郑重地道:“多谢。”
事毕,江淮打道回府。
随着季节的转换,日头也一天天毒辣起来。
陆尤向来怕苦怕累,不喜炎热,一到夏日便足不出户。前日东海的谢礼刚寄到,陆尤便取了几尺鲛绡叫江淮送去做伞,以便遮阳。
江淮常觉得陆尤不似承天地日月精华的妖怪,比起养尊处优的王权贵胄也有过之而无不及。一副出尘谪仙的模样,偏生养了一身大小姐脾性。
思及至此,江淮不禁弯了弯嘴角。
途经一片浅沼时,雾气渐重。江淮不记得来时有过这般光景,走了几回均绕回原处,才疑是迷路了。忽闻一道微弱的求救声,仔细分辨,是从沼泽深处隐约传来。江淮警惕地扶上佩剑,深山中人迹罕至,处处皆有陆尤设下的阵法,进山难,出山更难。此人不是凡人,便是妖类。虽然不知山皆为陆尤所有,普通小妖不敢造次,但自古人妖殊途,不可不防。
横竖走不出迷雾,江淮索性便向发声处靠近。
林中树木生得极茂,多是百年古树,树干需几人环抱,枝叶繁复交缠,长垂及地。
江淮越过层叠的枝蔓,见一绿衣少女正陷入沼泽之中大声呼救。少女见到江淮,立时眼前一亮,迫不及待道:“公子,救命!救命啊!”
江淮思忖片刻,把伞盒放到一处干净的树旁,递出寒蝉,将她拖了上来。
少女一脸劫后余生的庆幸,面上惨白,顾不得满身泥泞,瘫坐在地上,仍惊魂未甫,勉强向江淮行礼道:“小,小女子青刑,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雾气稀薄不少。江淮道:“此处危险,速速离去。”
青刑有些难为情,可怜兮兮道:“公子,我刚才怕得腿软了,站不起来。”
江淮只得伸手扶她,青刑受宠若惊:“不用不用,该弄脏公子的衣服了!”
江淮道:“无妨。”
青刑到底是小姑娘,见江淮好看,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也不再拒绝,笑嘻嘻地搭上他的手,自顾自地说起来:“公子真是个好人呀。我是来山里找东西的,结果迷了路不说,还掉进泥坑里,倒霉死了!多亏公子相救,青刑都不知道该如何感激才好!”
江淮架着她的肩膀,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道:“东西可找到了?”
青刑的表情有些奇怪,笑了笑说:“找到了。实在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话未说完,白光乍现,寒蝉上顷刻挂了一排血珠,不染剑身,顺着剑尖滴下。
青刑被江淮击退,显出下半身青色的蛇尾,脸颊两侧爬上几缕乌黑的脉络,方才清纯娇俏的少女荡然无存,她吐出信子,舔了舔手臂上的伤口道:“公子刚救了人家,现在又痛下杀手,真是翻脸无情。”
江淮道:“所为何物。”
青刑一笑:“当然是……你的妖元了。”
说到前半句,蛇尾已经甩了过来。
江淮提剑格挡,与之过招,他本剑术精湛,又有妖元傍身,数回合下来竟隐隐占了上风。
青刑没料到一个凡人如此棘手,已有退缩之意。
江淮趁势急攻,剑势如虹,他杀心已生,直刺青刑咽喉。仅差半寸,即刻便要得手,江淮眼前蓦地一黑,只是一瞬间,仿佛五蕴六识被抽去,恢复清明时,江淮已被压倒在一块巨石之上。
青刑施术将他两手缚在身后,替江淮把寒蝉收回剑鞘里,假惺惺道:“可惜了,青刑差点都以为自己要命丧黄泉了,怎料天都要助我拿走这妖元,公子可莫要怪我。”
青刑巧笑着俯下身,呵气如兰,缓缓抚上他的胸口,刚欲动手,忽然有人道:“哎呀,我是不是打扰二位了?”
青刑回过头去,金色眼瞳骤缩成一线:“陆尤?!”她提起江淮,扣住他的咽喉后退几步,不动声色与他换了位置,让江淮挡在自己身前。
江淮向声音来处看去,来人正是陆尤。
他道:“江淮,我来救你了,感动吗?”
陆尤盘腿坐在水牛背上,撑着一支细长的荷叶作伞斜搭在肩头,歪着头笑吟吟地望着他。
江淮目光缓和些许,出声提醒:“当心。”
陆尤道:“我的鲛绡伞呢?你给我放哪里去了?我可是花了大价钱定做的。”
江淮道:“树下。”
陆尤果然在树旁看到一方长形锦盒,他跳下牛背,取出那柄伞来,一把丢掉荷叶,称赞道:“嗯,还是这个好。”
青刑从刚才起就一直被两人无视,又不敢放下警惕,心中燥怒不已,喝道:“废话甚多!”
陆尤这才把目光移到她身上,讶异道:“咦,你怎么还在?”又道,“你贴他那么近做什么?不得了啊,白日宣淫啦!啧啧啧!”
青刑心中气恼,不禁冷笑道:“有人无眼,扰我好事,不讨点好处怎行?”
陆尤道:“哦?你想要什么好处,说来听听。”
青刑吐出鲜红的信子,舔了舔江淮的面颊,恶狠狠道:“我要他的妖元。”
陆尤佯装愁苦道:“哎,这都被你发现了。”
青刑眼珠一转,忽的放软了语调:“陆郎好生舍得,你我相识数百年,却宁可将这千年妖元喂了凡人也不给奴家。”
陆尤笑道:“那是自然,你又没他好看。”
青刑道:“不过是一介凡人,陆郎不若将他赠与奴家,奴家还一副蛇蜕可好?”
陆尤目光微动:“蛇蜕?确是个好东西。”
青刑见他动摇,忙道:“如何?”
怎料陆尤却一口回绝:“不好,他抵了傒囊的诊费,十两银子哪,宝贝得紧,我可舍不得。”
青刑见无交涉的可能,语气也冷厉起来:“陆郎不给,那奴家只好抢过来了。”
陆尤勾了勾嘴角:“他的命也是你要得起的?”
青刑扣紧手指,笑意森森:“现在,要不要得起可不是你说了算。”
陆尤收起笑容,眼底杀气流转,他轻轻拂过伞面,语气竟有几分温和:“你是真没死过啊。”
青刑振袖一挥,十指登时化作青黑利爪,以凌厉之势扑向陆尤。
陆尤同江淮交换了一个眼神,江淮会意,知晓手上术法已除,遂趁乱挣脱,寒蝉铮然出鞘,一剑斜封,青刑被震退数步。
陆尤把江淮往身后推了一把,提伞迎上。他以伞为剑,身形快如鬼魅,合时攻,开时守。鲛绡遇水不濡,遇火不化,喷薄的毒液被尽数挡了回去。几个回合下来,未让青刑占到半点便宜。
青刑气急,顾不得章法,出手招招狠厉。
陆尤见对方乱了阵脚,正中自己下怀,陡然收伞,伞尖在青刑身上几处重重点了几下,后者登时化为原型,瘫软在地。
这伞沾过毒液,陆尤也不打算要了,嫌弃地丢到一边。
他掸了掸衣袖,假笑得相当不走心:“呵呵,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惹谁都不要惹大夫啊?”
陆尤拿过江淮手中的寒蝉,轻抖手腕,在手里挽了一串雪亮的剑花,接着垂手劈下,斩断了青刑的头颅。
他将青刑的妖元收入罐中,毫无诚意地忏悔道:“罪过罪过,孽障簿上又添一笔……”
话音未落,寒蝉蓦地脱手,陆尤委顿在地,化成一只蜷缩在地的九尾白狐。
江淮:“……”
白狐没好气道:“看什么看,还不抱我起来!”
“……”确是陆尤的声音,只是有些中气不足。江淮收回寒蝉,抱起他道,“怎会如此?”
陆尤道:“此处沼气混入蛇毒,有损妖力,不可久留。”
江淮应了一声,换了个姿势单手抱过陆尤,去牵一旁的水牛。
陆尤龇牙:“你摸哪呢??不许碰尾巴!!”
江淮捏住他的嘴:“很吵。”
陆尤口齿不清地挣扎道:“我操,你刚才摸过那条蛇吧???我看到了啊!!!”
一路吵闹终于回到医馆,江淮把陆尤抱回卧房,放到榻上。
陆尤趴在自己熟悉的床上,四肢百骸都舒展了,满足地哼道:“我累死了,给我把被子盖上。”
刚替他盖好,又立刻叫道:“不行,要盖到腰上两寸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