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尤先到镇上客栈订了房,就拉江淮到楼下吃饭。
眼见陆尤点了一桌子菜大快朵颐,江淮有些无语:“不是来出诊的?”
陆尤吃得满嘴流油:“对啊这不来了吗?”
江淮:“……”
陆尤哼唧唧:“我饿死了谁看病啊?”
他说的好有道理,江淮竟无言以对。
陆尤磨蹭到近申时才有动身的意思。路过一家粽子摊,想起已是人间的端午。
摊主见有人路过,忙招呼道:“热乎的粽子嘞!公子,来俩尝尝?”
陆尤给了钱,分江淮一只道:“前年来的时候吃过一次,味道还不错。”
江淮捧着粽子,轻轻咬了一口:“肉的?”
陆尤道:“不然?”
江淮道:“江某不知。在兰亭,师门做的是豆馅。”
陆尤忽的笑起来:“江淮,原来你喜欢吃甜的啊?”
江淮道:“也无喜或不喜之说。幼时流落街头,饿上几天也是常有的事,能果腹便是好的。”
陆尤猜道:“后来就遇到了兰亭阁主?”
江淮淡淡嗯了一声。
陆尤道:“可他命你杀人,让你满手鲜血,你就一点都不恨他?你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应该很小吧。在我们妖怪的世界,杀人作恶死后是要下阿鼻地狱的。”
江淮道:“幼年流离失所,又遇灾荒不断,民不聊生,父母食子都是常事。如此人间,日日如堕地狱。倘若没有师父,恐怕江某早就死了。”
陆尤道:“难怪你总板着一张脸,原来是童年留下的阴影啊?”
江淮也不生气,静静与他并肩。
不知不觉已行至码头。
陆尤从药箱中取出一竹筒,打开盖子,倒出一尾银白的小鱼。
他道:“去,通报你的主人。”
银鱼似懂人言,两鳃呼扇几下,扑通一跃没入水中。
不消多时,水面忽有所动,水底隐约可见一大片阴影正朝这边缓缓移动过来。
江淮下意识去摸寒蝉,陆尤却按住他的手。他不由得一僵,而陆尤很快便又把手拿开了。
在他分神的空当,黑影已慢慢欺近。忽的哗啦一声,水花四溅,一巨物破水而出,竟是一头一人多高的海龟。
巨龟开口道:“陆先生,好久不见了。”
陆尤被它的气息喷了一脸:“阿抚,少吃点海带,不消化。”
阿抚:“……”
陆尤递给江淮一枚避水珠,嘱咐他戴好,自己也塞了一颗珠子到怀里,率先爬上龟背道:“走了。”
待江淮坐稳,阿抚抖抖四肢,低头扎进了水面。
沿途是一番深海景致,偶有五光十色的鱼群穿梭而过。经过一大片珊瑚礁后,便进入了“死地”。
此处昏暗无光,几乎目不能视,所及之处皆是垂死的海藻珊瑚,嶙峋巨石。鬼气森森,有如坟墓。这片海域只为震慑恐吓之用,防止外族误入。因此得名“死地”。
过了“死地”便是鲛人的领土。
海水重新澄澈明亮起来,遥遥可见一座珊瑚城池,正是鲛人的居所,龙绡宫。
陆尤走向约定的地点,忽闻一人喝道:“来者何人!”
江淮只觉杀气逼近,不及细想,一剑削去飞来那物的头,才看清是一条黑色的鱼,獠牙尖长,已不能动了。
操控那鱼的是一名鲛人,身着鲛绡,皮肤乌黑,细看皆是坚硬鳞甲。那鲛人看清他们后,忽然褪了鳞甲,霎时变回人的样子,容貌竟十分秀丽。
鲛人收起武器,惊喜道:“陆先生!”
陆尤犹自惊魂未定:“灵墀,你这么凶,当心嫁不出去啊。”
灵墀啐他:“呸!谁叫你不出声,我当是入侵者呢!”
灵墀眼尖,一眼看到后面的江淮,捧心道:“这位小哥哥长得真俊呀!”
陆尤轰她:“走开,这个你想都别想。”
灵墀嘁了一声:“小气,又不和你抢,看一下都不行!”
陆尤道:“潋君近日可好?”
灵墀点点头:“王一直都挺好的,就是最近心情不大好,一丁点小事都要发火。”
陆尤道:“上了年纪都这样。长亭在哪,带我见她。”
灵墀道:“在碧水湾。”
陆尤骂了一声:“我操!”
灵墀以为他生气了,连忙道:“王也没有惩罚长亭,只是暂时被软禁在那儿。”
陆尤怒道:“我的病人我还没虐待呢,他凭什么虐待?”
灵墀:“……”
碧水湾并不如其名美丽,实为一处死水域。
此处水清且静,然而举目皆是暗淡的珊瑚,死气沉沉。偶有犯了错的族人被送往此处思过。
一名白衣女子坐在珊瑚丛中,手里捧着一尾银白的鱼,似乎在说着什么。
陆尤叫她:“长亭。”
长亭显然也看见他了,放了手里那条鱼,缓缓站起身,行了一礼道:“陆先生,多日不见,可还安好?”
鲛人女子明眸皓齿,一笑更是顾盼生辉。一袭白衣出尘绝艳,可下半身,竟赫然是一双人腿。
陆尤忽然理解为何潋君如此动怒了,换做是他,估计就不止是软禁了,还要打断长亭的腿。
陆尤道:“你找了幽冥女祭?”
长亭摇头:“不,是我自己剖开的。”
陆尤隐隐觉得腿疼:“真对自己下得去手。”
长亭微微笑了笑:“起初是很疼的,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但是慢慢也习惯了。”
陆尤道:“你小的时候,我为你施针都要哭好久。”
长亭腼腆地笑笑,没有说话。
那么多年过去,她早已不是那个一点痛就哭半天的小丫头了。
陆尤言归正传道:“所以此次是要我为你恢复鱼尾?”
长亭没有回答他,只是道:“陆先生,我遇到一个人,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陆尤了然于胸道:“哦,所以你现在这样也是因为他。”
长亭被他从中打断也不恼,继续道:“嗯。可是即便有了腿,鲛人也是无法在陆地生存的,哪怕服药也无济于事。”
陆尤漫不经心地听着,不住点头,有如捣蒜。
长亭道:“陆先生,鲛人的一生只会爱上一人。何其有幸,此生我已遇见,却终不得相守。长亭只愿能与他共度一生,请先生为我剖出妖元,助我化人!”
陆尤呆了片刻:“我好像没听清,你刚才说什么?”
长亭下跪怆然道:“请先生助我!”
陆尤点点头:“我知道了,不如我先给你看看脑子?”
长亭坚定道:“陆先生,长亭心意已决。”
陆尤连连摇头:“不行,潋君若是知道定要剥了我的皮,我多不划算啊。”
长亭恳切道:“只要您愿助我,珍珠鲛绡任您开口。”
陆尤:“多少都可以?”
长亭:“多少都可以。”
陆尤:“哦,那还等什么?人命关天事不宜迟,我们开始吧。”
江淮:“……”
分离的过程是极为痛苦的,结束时,长亭已经大汗淋漓,近乎昏死过去。
陆尤给长亭戴上一颗避水珠,看着她惨白虚弱的样子,忽然为她不值:“放着好好的千年寿命不要,去做什么人?脑壳坏掉了?”
长亭提不起力气,声音很轻地道:“陆先生,谁不想活得长长久久啊,只是我喜欢的人碰巧是陆地上的人而已,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陆尤毫不客气地评价道:“愚蠢。”
长亭弯了弯眼睛:“陆先生,等您遇到喜欢的人就明白了。”
陆尤冷哼:“不必,我可不会蠢到喜欢一个凡人。”
待回到陆地上时已是戌时。
陆尤叫老板娘准备了一盆热水,舒舒服服洗了个澡才下楼吃饭。
江淮用完饭便回房休息了,陆尤一个人闲得无聊,便去市集走走。
今夜的青槐镇很是热闹,码头的龙舟才刚聚拢靠岸,乌泱泱的人群聚在岸边,小孩子嗷嗷叫唤举着蒿草到处乱跑。
陆尤买了一壶雄黄酒准备带回去喝,途经白天的粽子摊,竟然还开着张。摊主今天赚足了钱,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陆尤走到摊前,本想要两个肉粽,话刚到嘴边,转而道:“老板,有豆馅的么?”
摊主连声应道:“有的有的!公子不是下午来过的?想换换口味啦?”
陆尤笑了笑,没说话。他付了钱,一手提着酒,一手提着粽子,踩着月色和万家灯火,不紧不慢地往客栈走去。
之三、青刑
陆尤回到山中之后彻底闲散下来,除出诊以外的杂事全部交由江淮处理,自己倒是四体不勤得相当理直气壮。
江淮自知逃不出去,对方也无加害之意,干脆不再做无谓的挣扎,静心在医馆中住了下来,每日见些奇奇怪怪的小妖怪。腥风血雨经历惯了,这般平静的生活几乎令他生出恍如隔世的错觉。但心中仍是有些挂念师门,最后一次任务失败,被不明人士突杀围剿,对方显然蓄谋已久,除去寒江雪后,不知是否会继续对兰亭阁下手。
江淮的伤不知为何恢复得很慢,陆尤依然隔几日便帮他换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