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屋挂了帷幕,两侧摆有花圈,说是三宝灵堂不太像,因为棺柩摆在外面。
暗沉的吊钟花红棺木,比寻常棺材小一号,头和尾堆满花圈,然而无论是花圈,亦或棚屋两侧的挽联,都是空白长条,没写悼词,也没有名讳。
池好好心里疑惑,不由往那边走。
灵柩宝盖开了一小半,里面静卧的年轻人应该是请专人化过妆,肌肤白里透红,通透得水灵,双目微阖,熟睡了般安详。
池好好凝视半晌,一面擦拭着不住流淌的眼泪,一面从旁摘下一朵白菊放进去。
她看得专注,丝毫未察觉好几个人的目光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
九点五十八分,灯光渐暗,上方悬吊的空调机吹出飘白冷气。
池好好整理了心情,起身见众兄弟姐妹已按年龄大小排好,后来的池子、池寅、池卯、池申虽是众哥姐口中的“嫡系”,也老实排在末尾。
随着一声钟响,大门徐徐关闭,邀请20人,实到49人,追悼会正式开始。
甫一入会场,场内布置已昭示这是一场迥异常规的追悼会。
然而当主台的显示屏闪烁两下,显示出池渔的面孔,众人还是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各位哥哥姐姐上午好,感谢大家捧场,感谢。”
屏幕上的年轻女孩双手合十作揖,她只露上半身,着白色衬衫,领口系有深色领结,面孔素净,眉目清秀。
“哥哥姐姐们都知道,我是咱家最后一个,也就是——后继无人,所以这些事情我也只好亲力亲为。”说着,她拿起一张纸,“这是我从网上找的流程,哪里不对,万望见谅。”
“第一项,司仪介绍追悼会基本情况,没有司仪,OK,第一项结束,第二项,请到场的哥哥姐姐默哀三分钟。”
“荒唐!真是胡闹!”喊话的是二十九哥,他这一声吆喝,倒是把众人从惊骇中唤醒。
九哥磕了两下拐杖,示意肃静,低喝道:“注意场合。”
众人立刻噤如寒蝉。
池好好低下头,默默倒数180秒。
地面泛着土腥气,空调吹出的冷气则带着类似制冷剂的味道。
想起棺柩里躺着的年轻姑娘,她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她其实跟渔宝儿没见过几次,年轻时家里视她如猛虎,后来跟家里恢复联系,只听说家里有个宝贝公主,乖张暴戾,离群索居,甚是看不起哥哥姐姐,因此她也和这位小公主联系很少。背地里,有人跟她提起小公主,她也要趋炎附势地说上两句,咒她一咒。
现在见到真人,小公主是躺在棺材里,心情不由得愁闷。
“时间到。”
地毯上绽开两朵小水花,池好好擦拭眼角,抬头。
“按照邀请名单,九哥是到场年纪最大的,但不知道您老人家来了没。按理说长幼有序,不过咱家情况特殊,我想第一个发言的应该是老大池子,老大来了吗?池子大哥?”
池好好随众人的目光看向站在一根柱子旁的池子。
进度条显示视频仍在播放,画面里的人含着笑,目光灼灼。池好好虽站在侧面,但看过去还是觉得她正看着自己。
池子搓了把脸,走上主台,看着两侧点有蜡烛和熏香的宣讲台,犹豫了一会儿,抬脚走过去。
“我跟池渔……呃那个……”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清清嗓子,念道,“在座诸位都是我的兄弟姐妹,池渔是我们最小的妹妹,很不幸,我也很惋惜听到这个消息。”
他顿了顿,背后的音箱恰在此时传来询问:“不幸什么?”
满堂哗然。
无他——视频中年轻女孩的提问契机恰好在池子的停顿,衔接无比自然。
“别紧张,这是提前录制的视频。葬礼上通常不都要说一句不幸,或者惋惜吗?”视频里女孩拿起遥控器,转向一旁,似乎在调整什么,画面往后倒退,女孩脸上挂着称得上调皮的笑,“不幸什么?”
池子没有回头看,挺起脊背,额头汗津津,若无其事继续念,“池渔……咳,渔宝儿离开公馆时还小,大概,这么高?”
他比了到腰部的高度,而后用力吸吸鼻子,目光燃烧的蜡烛和熏香掠过。
“坦白说,我和渔宝儿相处的机会不多,我至今记得,唔……啊啾!”
池子一手握拳抵在鼻下,扭过头重重打了两个喷嚏。
他两个喷嚏仿佛开启了某种机关。
喷嚏声、咳嗽声此起彼伏。
有些机警的张皇着离开,然而到了门口,发现大门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当人喊出“门锁了!”,事情急转直下。
屏幕上的年轻姑娘眼波流转,眸光闪烁不定,仿佛正隔着屏幕旁观着哥姐惊慌四窜。
宣讲台后的池子哪还念得下去,恨恨地将演讲稿揉成一团扔到地上用脚踩扁,而后大步下台,在棺材旁停了一阵儿。
生者讲究入土为安,先前池好好的落泪已证实里面有人。本能的,池子不愿去动棺材。
他径自掀开了棚屋的黑色帷幕。
如池好好所想,黑帘子遮起的棚屋并非灵堂。
三面陈列架与棚屋齐高,一面摆放着糖果、画册、玩偶等,另两面则是乍一看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有人认得一些是年轻人爱玩的,一些具体名目和作用说不上来,看得人起鸡皮疙瘩。
“锁链?”
“枪?”
“那个是什么?车钥匙?”
“你看那个是不是……牙齿?”
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池好好看到池子拿起左侧陈列架上的小熊玩偶。
与此同时,她余光注意到屏幕闪烁,视频里的女孩向后仰身,伸手从画面外拿过一只玩偶,和此刻拿在池子手中的这只一模一样。
“很好,看来老大找到了属于你的礼物。”女孩说,“其实这是我凭记忆复刻的,不完全对得上,认不出来也很正常。那我提醒你一下,我离开公馆那天,你送了我一只小熊玩偶,你说那是你从国外带回来的,里面藏有好玩的秘密,你嘱咐我,叫我在一个人的时候探索小熊的秘密。”
她顿了顿,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大哥还记得那个秘密是什么吗?”
池子忽然想到什么,忙不迭甩开玩偶。
晚了。
玩偶底部缝隙爬出的蜘蛛早已顺着他的衣袖爬到肩膀,正在领口周围盘旋。
池好好最怕昆虫,场内兵荒马乱,池子领口那一点移动的黑色却吸引了她全部注意,她尖叫着给池子指位置:“池子,脖子,脖子!”
女孩的目光凝聚在虚空中一点,又仿佛在看着谁。
“三哥。”她开口时,池好好不由将视线转向进入棚屋的池寅,“你喜欢带我玩秋千,把秋千荡到最高,你觉得那很有意思。对你来说可能真的很有意思,我记得我掉的第一颗牙齿——喏,你应该看到了——是我从秋千上摔下去,你很开心,笑出了眼泪。”
池寅定定地看着那枚乳牙。
“九哥……唔,我是说老九哥。”
老九哥脸色涨得通红,拄拐杖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池好好忙去接了杯温水,想扶他喝下,却被他一手打开。
池好好兜着湿透的衣袖,迷茫地望着显示屏。
耳旁的咳嗽、喷嚏,谩骂,怒吼,以及接踵而至的打砸声汇成回响不绝的洪流,但女孩清亮的声音宛如坠入银盘的珠玉,脆生生的,叫人无法忽略。
“第一次碰到这种事,会以为是意外。第二次嘛,可能是巧合。第三次……嗯,其实第二次的时候我妈就知道这是撞进了马蜂窝。但是她这人以为惹不起躲得起,自己凡事小心,总归还能找出一条活路。老九哥,那件红雨衣你眼熟吗?就是我妈死之前你给她的。”
老九哥喉咙里挤出一口浓痰,哆哆嗦嗦地从椅子滑到地上。
“我想过为什么你们要这么做。想了很久。为什么一定要针对我妈和我。难道只因为我妈是池亿城明媒正娶的正宫,而我是族谱有名的唯一继承人?”
“后来我知道,就因为我妈和我是那个唯一。你们仇视的不是我妈,也不是我,而是这个唯一。”
“期冀了一辈子的财富和地位快到手了,偏偏被不知道哪儿钻出来的野女人占全,换谁都不甘心,不是吗?”
“唾手可得,一步之遥,比从来没有兴起过这份念想更让人难以忘怀。”
“就好像……明明你们都想过这次追悼会很有可能是陷阱,但你们还是来了,你们压制不了内心的欲望。”
“欲望的种子一旦扎根发芽,旁人不经意的言语都会成为灌溉它的水滋润它的养料,更何况三人成虎。老九哥,教导弟弟妹妹,您可真有一手。”
“让所有人都爱一个人不容易,好好姐,你说呢?”屏幕中的女孩倏地将矛头对向池好好,“这么多年讨好他们,你不累吗?”
池好好方才把披肩给了打摆子的九哥,此刻只能抱着双肩瑟瑟发抖,而她左右两方,没收到过请柬却因她一句话参加追悼会的两个姐姐,目眦尽裂地瞪着她。
“但是跟着大家一块儿讨厌一个人就很容易了。”女孩笑,“你被家人厌恶,受过不少白眼和唾骂,可是你还想有一个庇佑你的家,有一群牵挂你的姐妹。你与众不同,生来是孤独的,你尝过下、流的滋味,于是你拼命往上爬,拉得了一个是一个。哪怕哗众取宠,哪怕装疯卖傻,哪怕……泯灭良知。我祝你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