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池渔竖起饮料瓶当盾牌。听林鸥咕哝不识货,阴森森地多说了句, “那是他的洗脚水。”
“……啥?”林鸥顿住了。
池渔抿口水,看看时间, “正好, 下班了。中庭东起第二排第三个水槽, 去看吧。”
“这小子!”林鸥把伞往地上一扎, 跳起来就往南楼跑。
池渔笑着躺进遮阳伞的阴影。
阿植天天喷雾瓶不离手, 变人形时没一会儿就要往头上喷两下, 滋润干枯的头发。
不知道的以为是什么深海提取的神仙水,后来无意间发现,那小瓶子灌的, 都是他泡脚槽里的水。
而且这小鬼泡脚时间很固定,下班后半个小时。
这是一月期限的最后一天,也就是追悼会的前一天。
按照租约,租客们将在翌日早六点前离开屠宰场。
月中还不时有非人旁敲侧击问续租的事,到月末反而消停了。约是知道在她这儿打不开缺口,去给林鸥嘘寒问暖了。
行,也算有长进,学会见风使舵。
阴影倏地扩大不少,池渔睁眼,林鸥的小伞换成了路边摊用的大遮阳伞,足足笼罩她全身。
举伞的人像举着荷叶或是油纸伞,不费吹灰之力,因而姿态颇为闲适。
池渔转头看地面,踩着的地方没有草——陶吾根本没踩在地上,鞋底离最高的草叶也有三四公分。
“不践生草”的设定从一而终。
池渔转移到十几米外的水泥车道,坐在路牙子上,眯眼望着逆光的人形神兽轻巧落地,心里小小咂了一口柠檬汁。
“作业做完了吗?”
“写完了。”陶吾递来作业本。
池渔检查了遍,除了个别字写得像甲骨文,幼儿园字体已进化到小学生字体。
找出笔,随机写了几个不常用字,又写了几个长句子,陶吾对答如流。
池渔不怀疑陶吾的学习能力,她只是缺少学习条件。
屠宰场的非人们也是。都不缺少生存能力,只是缺少适合他们的土壤。
“可以可以,朽木可雕。”池渔很满意,从陶吾那儿拿过平板,调整前一版试用的课程大纲,删掉了不必要的重复记忆练习。
“以后,你照这个大纲学。生物地理之类的大概看看可以了,人类跟你们认知有偏差。化学物理你有兴趣了解下。重点是法律。法治社会,你只要不触犯法律,碰到警察不用怕的。计算机你认识功能基本就会用了,问题不大。数学么……”
“池渔渔。”
“嗯?”池渔看出她神色不善,笑笑,“没什么,给你提个建议,不想学也没关系。反正有人想抓你你就跑,你速度很快的,我懂。”
“渔宝。”
澄黄眼睛的瞳孔不住地放大缩小。
眼睛是会说话——我有点难过,我好像生气了,我到底是生气还是难过?可能两个都有。
池渔往草地上退,腘窝垫着坚硬的路沿石,半身躺上草坪,看了人形神兽半晌。
陶吾一手扶着伞柄,一手还拿着作业本和平板,眼窝里阴影弥漫,连带眼神的光彩也黯淡了,下颌线条紧绷。大仰视的角度看起来格外冷淡,跟小毛球仿佛不是一个灵魂。
池渔想说点什么,末了,用手臂遮住眼睛,过滤了夕阳光以及一月保镖的审视,“地下那两个魔怪,去吃了吧。”
她在夕阳的光照下慢慢睡去。
醒来时,夜幕拉开,荒草地雾气氤氲。
池渔感觉到很多双视线似若无意地环绕着她,小心翼翼地避开她,单落在周围。
起身没注意,身上不知何时多的小毯子滑落到脚边。她弯腰捡起来,是林鸥先前让羊小阳给她送过的。
怕不是上面还写着渔宝儿专用。
再抬头,一眼就看到白车车顶鹤立鸡群的林鸥。
她手边身旁放着几瓶酒,手里还捏着一瓶。
兴许是前面有人跟她说了什么,林鸥回头朝池渔在的方向看来,举高酒瓶晃了晃。
“渔宝儿,来啊!”
池渔扭扭脖颈,在草地上睡了这么久,脖子、肩膀还好没酸。她定了定神,走进薄雾。
雾里跟雾外终究有区别,看得清非人或是平躺或是盘坐,或是三两抵足而卧。多数面朝上闭着眼,少数看不出有眼睛的,总有一个部位朝向上空。
跟喝高了似的,神态惬意,透露着几分迷醉。
池渔爬上车顶,林鸥让出位置,转手把餐盘拿过来,“来点儿。”
餐盘都是外卖的食盒,路边摊常见的凉菜:鸭翅、凉拌牛肉、腐竹、三黄鸡、花生米、海带丝。
池渔也不客气地拿起筷子。
后来,没等林鸥劝,主动拿了瓶酒。
低度数的果啤,瓶子触手有点凉,入口倒刚好,让人精神一爽。
池渔私心不想林鸥开口打破这份宁静。但对方只顾吃喝,好久没说话,她反而耐不住了,“那个……”
林鸥侧眼看她,“哪个?”
池渔斜了下酒瓶,指向南楼,“项目快弄好了吧?”
“嗯,差不多。”
“需要人手,考虑下阿植他们,不用化妆。”
“看情况。”
“514——我养王八的房间有个箱子,这会儿不知道王姨拿走了没。拿走了后天她也会给你,里面有几套身份证件,我找专业选手做的,平时应付检查肯定够用。”
“知道了,我回头看看。”
“林鸥……”
“干嘛?”
“你第一个自己的项目在这里,以后会常驻么?”
林鸥拣了颗花生米放嘴里,转过身来面对她,“你想让我常驻屠宰场?”
这人喝酒上脸,四度半的饮料酒,从发际线红到脖子根,眼睛有些发直了,又追问,“你想让我替你管他们?”
两人对视了半晌,池渔先别开视线,心说这是喝多上头了。
然而林鸥咄咄逼人,“想知道你就自己等着看!现在问我干什么!我这一摊子弄完了我就不能追求别的?就不能看看诗和远方?”
林鸥突然发作,池渔莫名其妙。一手拿着喝光的酒瓶踩着车窗边沿下去。
喝酒上头看来是家族遗传,她以为自己神志清醒,行动自如,看准的后视镜却差了几公分没踩稳,整个人向后倒。
她索性闭上眼,任自己坠下去。
一米的高度,再怎么样也不会断胳膊断腿。
后背撞向的却不是硌人的泥土和草根,而是柔软云雾。
她顿了顿,挣扎着坐直,举目四望。
不期然和一双澄黄眼睛对个正着。
池渔不由自主握紧手里的酒瓶,但瓶子随即被人拿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手。
那手松开了她攥起的拳头,指腹挨个蹭过突起的骨节,最后覆在手背,掌心的温度比手指高。
是陶吾。
池渔歪头看她,浑然分不清是酒精作用,又或者是对这神兽一贯的好奇,问:“我有个问题,你怎么能活生生吓死杀人不眨眼的杀手呢?怎么能把杀手吓疯?”
陶吾也歪头看她,却沉默不语。
池渔笑起来,“我要杀人,杀很多很多人,为什么我不怕你?我也要怕你。”
陶吾碰了碰她额头,“睡吧。”
那一瞬间,池渔跌入梦境。
四周响起风吟般的歌唱,管乐器的曲调清啭悠扬,人声或极似人声合唱的一字一词若敲金击石。
即使细听,也无法辨出何种语言。
池渔却知道唱的是上古雅歌。
周围的一切变了模样。
风起兮,重峦叠嶂仿佛是映在水里的倒影,随涟漪斑驳摇晃。
她看得到大地游荡的异兽——人类穷尽想象也无法绘出其神其态的生灵,或是引吭高歌穿梭山林,或是翱翔长鸣,展翅于苍穹。
微小者渺渺如尘埃,硕大无朋者纵天地难容。
滔滔江水携人飞驰过十万八千里山川,眨眼间将其抛入浩渺星河。
池渔又是清醒的,知道一切无非是场梦,眼前看到的种种等同致幻菌作用,只不过是两个极端。
致幻菌让人直面或重温痛苦绝望,难以自拔。
神兽的催眠指令给人展示明显不属于现实的奇景,让人流连忘返。
都是些唬人的玩意儿。
可她又不想醒。
她没有太空恐惧,置身于无边宇宙,就像有人强行卸下不属于她的重担,把所有前尘往事抛在十万八千里之外。
松快极了。
就当是最后再做个美梦吧。
她在绚烂广阔的星河宇宙中沉沉地闭上眼。
陶吾静静地注视着熟睡的那人,将她所梦所见的一切收归眼底。
她去问了陆伯何为魔。
陆伯说:魔为心生,为化生,亦为天地生。心有魔者,魔降身者,万物惧哉,然无惧万物。
陶吾似懂非懂,这些原应刻在本能的知识,因长久的入画而忘却了。
陆伯又说:魔万物不惧,令万物迷乱,唯驺虞克之,见则焦心怖肝。
她想了好久不知道怎么解释给老板,告诉她魔怪不止变化无端那么简单,魔让人精神心智涣散,日吞夜噬。只是看管而不使其泯灭,仍是祸害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