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去病吧?”卫子夫不想在刘彻面前丢了风度,硬忍着不快扯出笑脸,“长大了,倒是和姨妈生分了。就算做了皇后,姨妈也还是姨妈。外面热,都快进屋来。”
把人都请进屋,吩咐侍女端上凉茶瓜果,卫子夫便去叫刘据出来。
刘据已经五岁了,多少懂些人情世故,知道父亲不喜欢自己,因此也十分怕他。看到刘彻,刘据小心翼翼地问安,随即躲到霍去病身边:“去病哥哥,我把《论语》都背完了,下次蹴鞠能带我一起去看吗?”
“都背完了?”刘彻大为惊奇,“看来是该换一个先生,换了就开窍了。”
“回父皇,是去病哥哥教我的。”刘据赖在霍去病身边,“去病哥哥懂得比先生还多。”
“怎么小孩都喜欢粘着你?”刘彻不满地看向霍去病。赵充国也是,刘据也是……
“不是小孩的也喜欢。”霍去病白向刘彻,“这叫有其父必有其子,谁生的像谁。”
刘据躲在霍去病背后偷笑。
“他哪里像朕了?”刘彻不满地看向刘据,吓得他直往霍去病身后缩,“朕看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孩子都被你带得没棱角了。”
“去病哥哥很厉害啊。”刘据粘在霍去病身上不放,“每次去建章营蹴鞠,两边都抢着要他加入。”
刘彻也去看过几次。霍去病在蹴鞠场上的矫健和平时的儒雅完全判若两人,只要他上场,另一队基本上就输定了。“据儿喜欢蹴鞠吗?”
“嗯!”刘据点头,“喜欢看。”
“不喜欢一起去玩?”
“抢不过他们。”发现刘彻有些不悦,刘据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
“干什么要去和他们抢呢?”霍去病的手掌覆上刘据的头顶,“凡事不需自己动手,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才是为君之道。大皇子已经颇有皇上的风范了。”
“就会帮着他说话。”刘彻沉了沉嘴角,“霍侍中,教他读书,怎么就不教他习武?”
“大皇子喜静不喜动,擅文不擅武。”
“和女孩一样。”刘彻没好气地下了定论。
“因材施教、扬长避短才是正确的教育方式。再说小孩的智力和精力都有限,怎么可能一下子学那么多东西?大皇子才五岁。别人家的孩子都只会玩的年纪,大皇子已经会背《论语》了,已经是天赋过人,还要怎样?是皇上对大皇子的期望太高,小小年纪就又要学文又要习武,小心揠苗助长,反而毁了孩子。”
“你就知道宠孩子。”
“你就知道凶孩子,大皇子见了你就怕。凶了他就能成材了?”
“去病,怎么可以这样对姨父说话?”听刘彻和霍去病已经吵得不像是小两口,而是像刘据的严父慈母,卫子夫听不下去了,忍不住开口提醒他们,刘彻是霍去病的长辈,她才是刘彻的妻子。
不料霍去病还没反应,刘彻先一眼瞪回来——他努力了半年,才让霍去病放下君臣之间的拘谨,偶尔还会和自己斗斗嘴。现在卫子夫又哪壶不开提哪壶地提醒霍去病长幼之礼,是存心和刘彻过不去吗?
卫子夫发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顾左右而言他:“当侍中挺忙吧?都没空来看看姨妈,表妹们还都不认识你呢。”
“确实……挺忙。”忙着和东方朔斗嘴、给司马迁的史书“找茬”、被韩嫣找各种借口刁难、被赵充国和刘据两个小屁孩粘着不放、陪刘彻去上林苑狩猎外加被各种调戏、去建章营参加蹴鞠比赛顺便被卫青鄙视为“以色侍君”、三天两头侍寝外加被刘彻的整个后宫骂为“蓝颜祸水”……事情确实挺多。
听他一一细数在刘彻身边的“忙碌”,卫子夫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不至于哭出来。刘据刚出生时,刘彻大喜过望,还命人作《皇太子赋》留念,极尽宠爱之能事。都说三岁看到老,自从刘据三岁以后表现出的懦弱让刘彻大失所望,接着王夫人生下二皇子刘闳、李姬生三皇子刘旦,刘彻把希望寄予其他儿子身上,而卫子夫要见刘彻一面,变得比登天还难,如今霍去病却来她面前抱怨想和刘彻稍微分开一会儿都做不到。
霍去病刚当上侍中的时候,卫子夫就听到后宫中传出流言,说来了个男妲己,不仅让刘彻的姬妾失宠,就连一直和刘彻形影不离的韩嫣都遭到冷落。后宫的女人只记得卫子夫是掌管整个后宫的皇后,又是霍去病的姨妈,纷纷到她面前来诉苦,唯独忘了她也是因为霍去病而被打入冷宫的女人。
看卫子夫似乎有些不便让刘彻听到的话要和自己说,霍去病扯了些家常里短之类的废话,在侍女端上银耳羹的时候假装不小心,把一碗银耳羹全都翻在刘彻的衣服上。
刘彻跟着侍女去更衣了。看到他的身影消失在珠帘后,霍去病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总算把他支开了。”
确信刘彻听不见他们说话,卫子夫还是压低声音:“去病,姨妈,对不起你……委屈你了。”
“委屈什么?”霍去病听不懂。
“要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做这种服侍人的事……”卫子夫似乎都羞于启齿。
霍去病却是坦荡荡地摇头:“我觉得和皇上在一起很幸福。”
“你……喜欢男人?”十四年没见面,霍去病对卫子夫而言,几乎完全是个陌生人,卫子夫对他一无所知。想不到他有和皇上一样的癖好,亏得卫子夫还曾为推荐他做嬖幸而愧疚过。
“不是喜欢男人,是只喜欢皇上一个。”
卫子夫没想到外甥真的是情敌:“喜欢男人,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你打算一辈子不娶妻不生子,一直留在皇上身边吗?”
“有何不可?”他上辈子就是娶妻生子生出的祸胎断送了大邑商的命数,这辈子他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后宫……有些很难听的谣言……关于你的。”卫子夫吞吞吐吐。
“说我是男狐狸精?美色误国?”霍去病反而笑得豁达,“那又怎样?没有失去过的人永远体会不到拥有是多么幸福。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流言蜚语不过是过眼云烟。”前世两人是亲叔侄,一旦被人发现两人的关系,就是万劫不复。这辈子霍去病可以光明正大地陪在刘彻身边,而不用担心会影响到刘彻的名誉,已经是他前世盼了一辈子的幸福。
“皇上喜新厌旧,你也不可能一辈子都这样年轻,如果是女人还可以生儿育女,人老珠黄以后依靠孩子,可是……”
“姨妈,皇上的衣服虽然穿起来麻烦,但也用不了太长的时间,”霍去病打断卫子夫,“能不能捡要紧的说?”
“你能不能让皇上多来看看姨妈?”卫子夫鼓足勇气才说出真正的意图,“姨妈受宠,卫家才能荣华富贵,况且你也无法为皇上生儿育女。据儿不讨皇上喜欢,不如趁着姨妈年轻,想办法再生一个儿子,如果讨皇上喜欢,或许卫家还可以显赫一阵子。以后再让舅舅帮你一把,在军中建功立业,好过只靠一副皮相邀宠,以后被抛弃……”发现霍去病居然是带着一副大人听小孩说傻话的表情看自己,卫子夫说不下去了。
当年清纯可人的姨妈变了,被利欲熏心的宫闱变得急功近利,变得沟壑难填。弟弟、外甥、甚至儿子……都不过是她往上爬的垫脚石。霍去病上辈子就看惯了宫闱险恶、世态炎凉,没觉得怎样;卫青也是大人了,官居大将军,位高权重,可以保护自己;只可怜刘据还是未谙人事的稚子,就在亲娘眼中变成了个筹码,发现他不好用了,就毫不留情地抛弃,想另外弄个好用的新筹码。可是刘据是刘彻的孩子,霍去病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毁在自己的亲娘手里。
“这么天真,怎么当的皇后?”霍去病叹出一口气。
卫子夫一下子愣住了,没想到才十几岁的霍去病说话会是和老于宫闱世故的平阳公主一样的口气。
“姨妈,你绝不能有第二个儿子。皇上早年被窦太皇太后整怕了,很避讳外戚,王夫人、李姬都是生了一个儿子,就再也没有被临幸过,这说明什么,还看不出来吗?皇上是在防止后宫的女人母以子贵,成为新的窦太皇太后。如今你已经贵为皇后,你的弟弟是大将军,儿子是皇长子,已经显赫得太危险了。如果再生第二个儿子,皇上恐怕只会找个借口让你去长门宫和陈皇后作伴。”
卫子夫以为霍去病是想独占刘彻的宠爱,因此对她危言耸听:“这么说……你是不愿意帮忙了。”
“当然愿意。”毕竟如果不是通过卫子夫,霍去病连陪在刘彻身边的机会都没有,霍去病还是挺感激她,“但是你只能把宝全都押在大皇子身上,而我能帮的忙只有让皇上多亲近大皇子,培养感情,助大皇子早日立为储君。”
他不仅抢走了她的丈夫,连她的儿子也要抢走吗?外甥,还真是“外”甥,根本靠不住。卫子夫火了:“男子汉大丈夫不靠自己的本事建功立业,却想靠出卖美色来谋生,你不觉得羞耻吗?”
“建功立业和与心上人相伴是两码事。”
“就算你对皇上是一片真心。你娘就只有你一个儿子,你为了陪皇上,不娶妻不生子,不觉得对不起你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