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通圆滑的说辞,借马暗讽韩嫣恃宠而骄,却不让刘彻难做人,是赏是罚,全落在马身上。
霍去病这么说,刘彻也没法继续计较:“若是恃宠而骄,确实该罚,既然马腿已断,成了废马,还是干脆弄死算了。”
刘彻下令处死的哪里是汗血宝马?分明是对韩嫣的宠爱。
“皇上!”霍去病给了台阶,韩嫣还不依不饶。
“种马就该好好地待在马厩里,仗着血统醉生梦死一辈子就是万幸了,一放出去就给朕闯祸!”
韩嫣被刘彻骂傻了:“皇上,不就是个小卫青吗?我们都相伴二十多年了,他才……”
他是想一起被处死吗?刘彻眼神一冷,宣室殿中立刻弥漫出一股只属于帝王的肃杀之气,就连烛火都仿佛受不了一般左右摇摆,照得刘彻棱角分明的脸一片阴沉。
二十多年?算上前世今生,白鲤可是和红莲在一起数千年了。对韩嫣的不自量力,霍去病只是摇头。
刘彻已经发火了,再说下去只会吃力不讨好。韩嫣最后狠狠地瞪向霍去病,悻悻然告退,一路上把脚步踩得地动山摇,好像生怕有人看不出他心里不痛快。
“如此娇纵,是生怕富贵得太久吗?”霍去病对着韩嫣的背影叹息,“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像个小孩一样,沉不住气。”如果韩嫣是个良伴,霍去病也不计较了,可刘彻以前的男宠偏偏是这副德行。
“你倒是沉得住气。”刘彻掀起衣摆坐到霍去病对面,“去病,欺君之罪该如何判?”
刘彻只是想听他诉苦,好趁机安慰安慰,不料吓得霍去病大惊失色,离座跪到一旁:“陛下明鉴。赵充国虚报年龄参选侍中,实在是出自一片拳拳报国之心。望陛下看在他年幼无知,且并非动机不纯,饶他死罪。”
“朕早就看出他是虚报年龄了。”谁看不出来?分明是十七八岁的人了,居然好意思说自己只有十五岁,以大欺小,与真的只有十五六岁的太学生比武,幸好最后还是输给了霍去病。刘彻端起茶杯,突然意识到霍去病的话中有蹊跷:“你说他‘年幼无知’?他年纪比你大,你还说他‘年幼’?”
“充国只有十三岁。”
刘彻差点把嘴里的茶喷出来:“才十三岁?”
“是。皇上不信的话,可以去查他的户籍。”
身边有个长不大的韩嫣,刘彻以为赵充国也是心智年龄比实际年龄小,想不到他真的是小屁孩。十三岁时身材就如此高大健硕,武艺还仅次于霍去病,再过几年该是怎样的猛将?
“小小年纪便如此英雄了得,若是因为这点小事……让他流落民间都是可惜了。”刘彻用指节扣着膝盖。
前世的受德也是,思考问题的时候就会用指节扣膝盖。看到刘彻下意识的小动作,霍去病觉得无比亲切。
“赵充国年纪太小,兼之言行有失,削去侍中之职,依然留在宫中做侍卫。不过这样就少了一个侍中了,”刘彻扶起霍去病,“你有什么好的人选?”
霍去病本来就是额外加的侍中,哪来的职位空缺?宫闱险恶,刘彻这是让霍去病带亲信进来,以便在受到为难而刘彻又无法出面的时候保全他自己。“我在龙泉的时候确实认识了一个好人选——荀彘。他为人机灵,而且武艺也不差,一定能胜任侍中一职。”
刘彻抚上霍去病的脸颊,看他的眼神中满是疼惜:“知道我为什么还让赵充国留在宫里吗?”
“皇上爱才惜才……”
“我是怕你受委屈!”刘彻打断霍去病,“要不是赵充国来找我说,我还不知道你在集市上被韩嫣羞辱,你居然还到我面前来为他开脱。”
“韩大夫不是皇上的心爱之人吗?”
“谁说的?”
“连珍贵的汗血宝马都能送给他。”
“吃醋了?”
霍去病移开视线。
“那是因为当时我还没有遇到你。”刘彻趁机一口啄上霍去病的嘴唇,用额头顶着他的额头,“记住,我的心爱之人是你,只有你一个。不论谁敢欺负你,告诉我,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如此宠溺,实在不是什么人都消受得起的。“陛下可要小心。年轻人很容易恃宠而骄,如此恩宠……”
“你倒是骄给我看看。”霍去病在刘彻面前撒娇卖乖、要这要那的模样……很难想像。他对刘彻予取予求的模样倒是十分熟悉,熟悉得像是看了一辈子。刘彻深深地叹出一口气:“你不敢当着我的面说韩嫣的不是,是怕我更宠爱韩嫣,因此不敢得罪他?”
“不是。只是看出皇上当时心情不好,不想再给皇上添乱。”霍去病抚开刘彻皱起的眉头,“今天上朝又被老臣欺负了吧?”
这熟悉的语气……刘彻只觉得鼻头一酸,扭头吻上霍去病的手:“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感觉像是认识了你一辈子、亏欠了你一辈子一样?霍去病,你到底是什么人?”
“男人。”霍去病给了个说了和没说一样的答案,看到刘彻被他说得哭笑不得,还补充了一句,“皇上昨晚不是都亲自检查过了吗?”
“昨晚在花园里黑灯瞎火,没检查清楚。”刘彻坏笑。
霍去病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还是等入了夜再继续检查。”刘彻恋恋不舍地缩回手,“先干正事。现在军费开支很大,朕已诏令商人效法卜式,以一半家私资国,愿意出钱的可以得到一个官职。桑弘羊还提出盐铁官营,朕也觉得是好主意。”
他还是一样,动机是好的,但是行事方式太偏激,容易矫枉过正。
“你觉得不好?”
“挺好。”不能说。这辈子他已经决定要做个沉默的武将,什么都不能说。
嘴上说“挺好”,却是把拳头握得指尖都要埋进手掌里。刘彻轻轻掰开霍去病的拳头,疼惜地抚摸他手上被指甲刻出来的红印子:“想说什么就说出来。永远别用恐惧的眼神看着我,我在你面前永远不是皇帝。”
他这辈子不要再做只会动嘴皮子的文官,决不能妄议朝政!霍去病一言不发,只是整个人都绷紧,用所有的意志力来克制住干涉朝政的欲望。
看霍去病憋得脸都快红了,硬是什么都不肯说,刘彻换了个问法:“那么有哪些需要改进的地方?”
只是稍加改进,不是越俎代庖地替他做决定,应该不算违誓吧?霍去病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如果是为应一时之急,这样的方法也不是不可。强制让商人捐家资,可能引起商人不满,给一个官职可以暂时缓解他们的不满情绪,以免他们产生反心。只是买官之人只有钱财,未必有贤才,如果身居高位,必定大乱。可以买卖的官职最好只是个虚衔,权力绝不可能大。另外就是尽快消除匈奴之患、打通河西走廊,让大汉可以和大宛、乌孙等国通商。只要商人看到有利可图,就不会对朝廷心存不满。盐业向来是暴利,冶铁业也是暴利行业,如今连年征战,桑大人提出盐铁官营,确实是弥补财政支出、保证以后子孙万代国库充盈的好办法,只是一定会惹得盐铁商人对朝廷不满。”
“从盐铁商人这些肥羊身上割肉,总好过从贫苦百姓头上暴敛。”
“所以这是个好方法,即使背黑锅也必须实行,但是这个黑锅不必让皇上背。”霍去病放下手中桑弘羊提出盐铁官营的奏折,“皇上,要取得百姓爱戴,其实有个很好的懒办法——施恩的事自己做,得罪人的事让臣子做。皇帝每天要上朝,要有那么多文官,要听取各种人的意见,就是为了在必要时把黑锅扔给臣子来背。既然是桑大人提出盐铁官营,那就让他去被盐铁商人骂,皇上甚至应该在朝堂上假意反对,然后假装被桑大人的‘歪理十八条’说服,如此又可以获得其中的好处,又不会损害到百姓对皇上的爱戴。”
“去病,你也愿意为我背黑锅吗?”
“为君王背骂名本就是为人臣的职责,为何不愿?”上辈子比干连累受德被骂成史上第一暴君,自己冒死直谏的美名倒捞了个满盘满钵,这辈子他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只要刘彻的名字能成为后人歌颂的对象,他不介意霍去病的名字永远被后人踩在脚下。
“是你对不对?”刘彻突然一把扣住霍去病的手腕,把他拽到面前,“那个一直陪在我身边的白色人影是你对不对?”
“皇上……在说什么?”
“你根本不是凡人,我知道!”刘彻盯着霍去病,像是要把他看穿。
“皇上说笑了,去病只是凡夫俗子……”
“凡夫俗子两岁就知道辨识毒药?”
“有毒的东西大多味道发苦,小孩本就不喜欢苦味的东西。”
“凡夫俗子十六岁就有如此学识,说得过司马迁也罢,还能说得过东方朔?”
“以前在平阳侯府的时候,平阳侯经常让我帮他写功课。不下狠功夫读书、帮平阳侯应付先生出的题,就得挨打。”
“凡夫俗子会小小年纪便如此老成?”
“穷人家的孩子懂事都早。”
“凡夫俗子有如此见识,比我当年的老师卫绾还深谙为君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