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弟自然不及司马兄博学多闻,只是出于兴趣爱好,研究过殷商末期的史料而已。”
如果是其他朝代的历史记载,或许霍去病就真的只是和司马迁客气两句就走,但是很不幸,司马迁交到霍去病手上的偏偏是关于周灭商的牧野之战的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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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兵黜武、国库空虚、好大喜功……即使卫青对匈奴漂漂亮亮地打了几次胜仗,保守派的臣子们还经常说得好像刘彻不把女儿送给匈奴和亲,就是对不起天下苍生。
下朝以后,刘彻发现自己特别想念霍去病,想靠在他的怀里把心事都说出来,然后所有的问题他都会替他解决……刘彻自己都觉得可笑。他堂堂一国之君居然想依赖一个十来岁的大孩子?可是这想法偏偏如此自然,如此理所应当,好像他以前经常这样做。
不过侍中本就有议政、向皇帝提建议的职责,相当于皇帝的“内朝廷丞相”,帮刘彻解决朝堂上的问题也是霍去病的分内之事。
只是不知道霍去病回来了没有。
刘彻知道自己昨晚赴婚宴的时候多喝了几杯,下手难免没轻重,霍去病早上还爬得起来就不错了,更不用说骑马。要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去陈掌家报平安再赶回来,简直是强人所难。不过看不到霍去病在身边,刘彻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不禁后悔自己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放他出宫。
杨得意服侍了刘彻几十年,不用他开口,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早就派人盯着霍去病。此时盯人的小黄门回来了,附在杨得意耳边一阵耳语。
听完小黄门的汇报,杨得意眉开眼笑地凑到刘彻身边压低声音:“皇上,霍侍中已经回来了,在马厩和司马郎中斗嘴呢。”
“这个霍去病,朕才宠幸了他一次,就开始给朕惹祸。”虽然嘴上这么说,刘彻却是欣慰于这么快就有在霍去病面前逞威风的机会,摩拳擦掌地准备去“英雄救美”。
杨得意想到的则是这么快就有人撞上枪口了。司马迁因为父亲是掌管宫中藏书的太史令,在书香门第的熏陶下耳濡目染,从小便勤奋好学,二十岁时又外出游历,学识、见识都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因此深得刘彻的喜爱。不过得罪了小祖宗,刘彻对司马迁的喜爱怕是要到此为止了吧?杨得意偷偷地在心里为司马迁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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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理来说,以皇帝的尊贵,绝不会屈尊接近马厩之类的地方。但是刘彻等不及了,一想到可以看见霍去病,就连马粪的臭味都变得令人心旷神怡。
还没走近,刘彻就听到霍去病清泉般的嗓音难得的激动:“‘牧野之战中,周文王率戎车三百乘,虎贲三千人,甲士四万五千人’?我记得《尚书》上的记载是‘戎车三百,虎贲三百’,这里的‘虎贲三百’是笔误。要是三百虎贲就能灭了大邑商,六百年的泱泱大国也未免亡得太委屈了些。不过这‘甲士四万五千人’是你自己加的吧?西周整个部落也不过五万人多一点,其中竟然有四万五千人是甲士,另外还有三千虎贲?若是姬发手下有那么多兵,他死的时候就不会只是‘周武王’,而是‘周武帝’了,绝不会在商朝灭亡之后留下个四分五裂的烂摊子,自己到死也只是个诸侯王。
“还有对帝辛的描述。《尚书牧誓》中只有六条罪状:酗酒、不事祭祀、不专用世家子、重用卑贱之人、听信妇言、自信有天命。能酗酒说明当时的粮食产量丰富,也就是说朝廷很重视鼓励农耕,不然哪来的酒给他酗?这应该是功绩才对。还有不专用世家子、不拘一格重用出身卑贱的贤才,当今圣上也是如此,莫非也是罪过?听信妇言更是无稽之谈。女人有了点权力就会滥用、变得不可一世,吕后便是眼前的例子。当时的大邑商是中原地区最强大、最富庶的国家,若是帝辛真的如此宠爱妲己以至于因她亡国,为何史料上不见妲己的娘家有苏部落靠裙带关系鸡犬升天的记载?从这些史料来看,帝辛应该是一代明君才对,‘商纣’之名完全是姬发谋逆篡位后心虚,杜撰出来的。……”
原来只是一般的学术辩论,不是两个人闹矛盾吵架了。杨得意悄悄地为司马迁松了口气。虽然刘彻废黄老之术而独尊儒术,春秋时百家争鸣之风尚存,不同流派的思想家当着皇帝的面进行辩论是经常的事。刘彻的父亲汉景帝就很喜欢听别人辩论,并充当裁判的角色,赢的口头表扬一下,或者给点小奖励,输的不会有任何损失,甚至有时还能得到的一点安慰奖。臣子在君王面前各抒己见也毫无顾忌。刘彻有些刚愎自用,听大臣的意见只是为了寻找支持者帮他一起打压反对者,对无关痛痒的纯学术辩论根本没兴趣。不过此时他倒是面带微笑躲在马厩外面,还示意杨得意不许声张,更不许闲杂人等接近,生怕打断里面两个年轻人的辩论。
“照你这么说,商纣王是个好人,周武王反而是恶人了?”司马迁好不容易才找到反击的机会,“那么为什么所有人都说他不是?”
“是‘帝辛’。”霍去病不满地纠正,“孟子就说过:‘纣之恶,不如是之甚也,因其亡,故天下恶归之。’其他不说,帝辛托梁换柱是公认的史实。帝辛一个王子看见房子要塌了,第一反应不是自己逃命,而是不顾自己安危地去托住房梁,这不仅是英武过人,更是仁心仁德。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坏人?”
“可是人都是会变的。一个人年轻时是好人,年老后或许就会变成一个大奸大恶之徒。”
“那么如何解释大邑商灭亡后,殷商遗民会□不断?百姓不会关心统治者是谁,只关心有田耕有饭吃,让他们过好日子的就是明君,不让他们过好日子的就是昏君、暴君。帝辛如此受百姓爱戴,甚至死后都威名不倒,可见其实是个爱护百姓的贤明圣君。
“而且这里你自己也写了,‘牧野之战血流漂杵’。”霍去病突然注意到后面的一行字,“商王一方还率军七十万人?大邑商虽大,国土也不过是现在大汉的六成左右,哪里养得起这么大的一支军队?”
司马迁很迷恋大数字,总觉得历史记载上的数字太“小家子气”,就按照自己的想象“合理扩充”了一下。现在被一个比自己年幼得多的人当面指出错误,司马迁脸上有些挂不住。
“继续说血流漂杵的事。”霍去病还完全没有注意到司马迁的脸色变化,“孟子也说过:‘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七十万人,只怕其中大多是平民。姬发以下犯上,大邑商百姓不惜血流漂杵也要保护帝辛,牧野之战恰恰说明帝辛才是至仁,姬发才是至不仁。”
司马迁终于捉到可以反击的破绽了:“可是孟子也说过:‘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商纣王失了天下,周武王得了天下,难道还不能说明谁才是真正得民心的圣君?”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帝辛会失天下,完全是因为宅心仁厚,连该杀之人都没有杀,才让微子启那小人钻了空子。可笑微子启为了谋害手足,不惜通敌卖国,居然被赞为仁人,颠倒黑白,简直可笑。而且姬发得的也不是天下,而只是西岐一个藩国,不然早就是‘周武帝’了。”
“《论语微子》云: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这样的仁人,却被你说成是通敌卖国,莫非箕子、比干也是卖国之人?若是装疯卖傻的箕子也罢,比干被纣王逼得剖心而死,是死谏的模范,为臣的楷模,难道也是奸邪之人?”
“谁告诉你比干是剖心而死的了?”霍去病就是比干转世,对司马迁而言只是历史记载的人物对他而言都是身边活生生的人,司马迁居然来他面前“纠正”比干的死因!
“《吕氏春秋过理》上就是这么写的。纣王杀比干而视其心,不适也。孔子闻之,曰:‘其窍通,则比干不死矣。’比干被商纣剖心而死,人人都知道。”
是啊,人人都知道,就只有比干转世的霍去病不知道。霍去病听不下去了:“殷商时期的巫、卜、史、医都是巫师管的,见了不把他们当神明供奉的君王,就在史记上写成是昏君,想不到现在的史官也没有一点长进。看看你写的都是什么东西。帝辛与妲己的‘罪行’全都是照抄夏桀与妺喜的。既然你要写的史书是从黄帝开始,怎么偏偏把夏桀与妺喜漏掉了?怕人发现你写的帝辛的罪行都是捏造的吗?
“还建酒池肉林。这个又是你想出来的吧?酒池也罢,以殷商时的农业情况,真的造个池子灌满酒,也不是不可能,可是肉林就荒唐了。要是夏天,肉在外面放上两天就臭了,往这么个臭气冲天的林子里钻,到底是享乐还是酷刑?冬天肉倒是不容易臭,可是还‘男女裸相逐其间’,大冬天的光着身子在林子里跑,不冷吗?
“而且‘男女裸相逐于林’根本不能说明淫乐,而是当时的风俗便是如此。殷商时期的大多数人还没有结婚的概念,平民百姓都是这样走婚,孩子大多只知有母而不知有父。直到西周,《周礼》上还有‘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的记录。莫非你崇尚的姬发也是荒淫之人?还把‘男女裸相逐于林’写进礼法之中。不过姬昌有一百个儿子,就算每个女人生十个,也要十个女人不停地生才生得出,反而帝辛的孩子只有殷郊、殷洪、禄父三个,王子殷郊和王子殷洪还是一母所生。到底谁才是荒淫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