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司马迁借父亲的职责所便,可以饱览群书,霍去病以前只是个骑奴,识字就不错了,居然能接得上司马迁的话,还把他压在下风。论岁数,杨得意比司马迁都年长了一倍有余,可是听霍去病和司马迁唇枪舌剑,各种引经据典信手拈来,杨得意至多只听过其中的一半。
刘彻却是觉得霍去病说的一切都和他的人一样,让他感到无比的熟悉,偏偏想不起来是在哪里看到过或者听说过。
“你如此维护商纣王,倒好像是你家老祖宗一样。”司马迁被说得有些恼羞成怒了,“你爹是哪个姓霍的高官?”
霍去病是没爹的野种,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亲爹是谁,司马迁这不是往他伤口上撒盐吗?看到刘彻的脸立刻阴沉下来,杨得意赶紧扯起公鸭嗓子:“皇上驾到!”
马厩里的两个年轻人刚才争辩得太激烈,谁都没注意到有人来,此时被杨得意一喊,才发现刘彻在外面,赶紧出来见礼。
“都免礼。”嘴上说“都”,刘彻却是只扶住霍去病一个。地上都是马粪,要是行跪拜礼的时候弄脏了衣服,刘彻可没法保证自己能把持到他更衣完毕再抱他。爱屋及乌之下,刘彻只能连司马迁的跪拜礼一起免了。
“皇上在外面等了很久了?”霍去病听不得有人说红莲的坏话,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竟然忘了在刘彻下朝的时候去等他。
“没很久。听你们辩论得十分精彩,朕还想多听一会儿。”难得能听到霍去病说那么多话,刘彻觉得很新鲜。刘彻假意指责杨得意:“你呀你,朕听得好好的,你非要□来。”
“是,是老奴多嘴。”杨得意轻飘飘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脸,算是象征性地打自己耳光。
“难得听到你这么激动。”刘彻有些好笑,“殷商末期的历史那么有趣吗?”
“实在说不上有趣。”有谁会觉得自己国破家亡的故事“有趣”?看到刘彻,霍去病想了想,另外找了个借口:“先前回继父家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点小小的不快,回来后看到司马郎中在研究殷商时期的史料,辩论时不小心拿他出气了。”说到这儿,霍去病向司马迁躬身作揖,“司马兄,小弟言语间若有唐突之处,还望司马兄海涵。”
“各抒己见罢了,有何唐突?”想不到霍去病小小年纪便如此世故,知道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司马迁的呕心沥血之作被他批得体无完肤,现在轮到他在刘彻面前装好人,害得司马迁也只能假装豁达。
“遇到什么事了?”刘彻旁若无人地揽过霍去病的肩膀,“说给朕听听,朕给你做主。”
“不过是在马市上遇到韩嫣韩大夫,闹了点小误会。误会都解释清楚了,韩大夫还买马相赠,却之不恭,我只能收下。”
韩嫣会那么大方?刘彻不点穿霍去病的谎话,顺着他的指引看到马面:“果然是好马!骑上去跑两圈给朕看看。”
“皇上,小……”
刘彻用手指点住霍去病的嘴唇:“朕和你说过什么,这么快就忘了?”
“是。”霍去病稍稍往后退开一些,“我现在骑马慢慢走还行,要是跑,恐怕……”因为怕迟到,骑着马狂奔了一小会儿,霍去病就觉得某处的伤口裂开来了。
看他面露难色,刚才对着司马迁滔滔不绝,现在在刘彻面前吞吞吐吐,刘彻勾起邪魅的笑容,暧昧地凑到他耳边:“是啊,才第二天,还是别太性急为妙。好好养着,我才能和你细水长流,今晚还能继续……”
霍去病的耳根被刘彻的呼吸逗弄得开始发红,不自在地躲避刘彻的目光:“皇上,不想去看看我的马?”
“去,当然去。”狠狠地嗅了嗅他身上的冷香,刘彻才舍得与他稍稍拉开距离,“王孙(韩嫣字王孙)花起钱来向来大手大脚,要是买的马不好,可是该罚了。”
王孙,叫得那么亲昵。刘彻光顾着看马,没注意到霍去病听到他称呼韩嫣为“王孙”时,眼神稍稍黯淡下来。
“确实是好马,”刘彻摸了摸马面的头,“它叫什么名字?”
“‘鬼差’。”直接叫“马面”太奇怪了。
马面动了动耳朵,似乎对这个名字没什么意见。
“好凶的名字。”看到马面主动来蹭刘彻的手心,刘彻笑了起来,“马是好马,只可惜性情太温顺,和你这个主人一样。”刘彻回过头来看了看霍去病,“说真的,朕到现在都无法想象你在龙泉力克群雄是什么样子。”
“老子说过:上善若水。人生在世,当效水德,当以不争立世!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世事公平至极!”霍去病垂下眼,“年轻人难免争强好胜,看到觉得不对的地方就无法保持沉默,如此好为人师,实在不是什么好习惯。”真是,身体变年轻了,性格也开始像年轻人了,居然和司马迁这样的毛头小子一般见识。
“你哪里像年轻人了?”刘彻嗤笑,“年轻人就该朝气蓬勃,敢作敢为,有点莽撞也没关系。你觉得自己太争,朕可是觉得你争得不够多。”
“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平时锋芒太盛不是好事。时刻锋芒毕露的人如猛虎,这样的人若只是武夫也罢,若是成了将领,伤人时更会伤己。真正的名将应该是平时光华内敛,战时锋芒毕现,如苍鹰搏击长空,每每能带回猎物,在主人面前却会收起利爪,合拢翅膀,不过是只大一些的鸟,甚至还不如黄鹂、百灵会争宠,就像舅舅那样。”
“好一个苍鹰!”刘彻抚掌大笑,可最后还是一把按上霍去病的头顶,“但是老子所说的‘水德’不是吃闷亏。真正的苍鹰会在主人面前收拢翅膀和利爪,但绝不会像你舅舅那样,任由八哥、黄鹂欺负而一声不吭。朕希望你是真正的苍鹰,而不是在外面是苍鹰,到了朕的身边,就变成没有舌头的八哥。”
八哥?还是没有舌头的八哥?要是卫青知道自己给刘彻的是这样的印象,大概会想找面墙一头撞死算了。霍去病不禁有些同情卫青。“若是黄鹂、八哥被伤了,皇上不会心疼?”
“大汉朝就是黄鹂、八哥太多,苍鹰太少,才会对匈奴忍让到如此地步。”刘彻放下手,“如果有必要,朕不介意拿一两只黄鹂、八哥喂鹰。但要是苍鹰伤了,朕会心疼,尤其是毛都没长齐的雏鹰。”
虽然未必能句句当真,听到刘彻这么说,霍去病还是很高兴:“请皇上放心。再小的鹰也是鹰,即使还不能为皇上带回猎物,至少能保护自己,不让皇上多为自己操心。”不然他上辈子几十年的老丞相真是白做了。
原来是嬖幸,难怪那么嚣张。看到刘彻和霍去病亲昵的模样,司马迁露出鄙夷之色。
“司马公子,”刘彻拉着霍去病离开,杨得意坠后几步,悄悄挨到司马迁身边,“识时务者为俊杰,皇上看上的人,少惹为妙。”
司马迁硬扯出一个豁达的笑容:“我怎么会和个毛孩子一般计较?”
你自己也不过是不谙世事的毛孩子,根本不懂进退。杨得意看司马迁气哼哼地离去,不住摇头,小跑几步追上刘彻和霍去病。
霍去病和司马迁的梁子就这么结下了。司马迁有没有“计较”,天知道,地知道,看过《史记》的人也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小知识:郎中本是官名,即帝王侍从官的通称。其职责原为护卫、陪从,随时建议,备顾问及差遣。战国始有,秦汉治置。后世遂以侍郎、郎中、员外郎为各部要职。郎中作为医生的称呼始自宋代。尊称医生为郎中是南方方言,由唐末五代后官衔泛滥所致。
☆、第二十三章 花与鱼
看到韩嫣带回来的汗血宝马,刘彻才知道霍去病说的“平时光华内敛,战时锋芒毕现”是什么意思——“鬼差”在刘彻面前无比温驯,在汗血马面前却凶得像下山猛虎。断了腿的马就是死马,连种马都做不了,好好的一匹汗血马竟完全被它踩废。
韩嫣在宫中骄纵惯了,进了未央宫,直闯宣室殿。太监、宫娥们也看惯了韩嫣的横行无阻,任由他长驱直入去找刘彻,添油加醋地哭诉自己在集市上的遭遇:“陛下,那霍去病如此糟蹋陛下好不容易弄来的大宛名种,分明是目无圣上……”
“眼中没朕的到底是谁?”刘彻一声怒喝打断韩嫣,“朕只答应让你在上林苑骑汗血马玩几天,谁允许你把种马骑出去的?”
韩嫣一下子愣住了,接着看到坐在描花黑檀案几边帮着刘彻一起批阅奏章的霍去病:“是他恶人先告状?”
霍去病连眼睛都不抬。
“去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刘彻也回过头,最后还循循善诱地加了一句,“欺君可是大罪。”也就是说不论他说什么,刘彻都会相信。
霍去病终于放下手中的竹简:“回皇上,那汗血马仗着血统珍贵、受韩大夫喜爱,恃宠而骄,竟然无视不可在集市奔跑这种‘马尽皆知’的道理,败坏皇上和韩大夫的名誉。‘鬼差’看不下去,就将汗血马教训了一通,若是皇上认为‘鬼差’做得不对,还请责罚。”反正“鬼差”是真正的鬼差,就算刘彻下令将它处死,它也已经没法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