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人不知道年轻的商王在想什么,只看到他的眉头没有展开过。
沉默了很久,受德才开口:“把今年能收获的粮食全都集中起来,再向各地诸侯征粮,和往年存的陈粮一起按照每家每户的人口发放。不论平民贵族都是一样,谁都不许多领。敢浪费粮食酿酒的,还有私自向百姓征收粮食的,一经发现,不论高低贵贱,一律凌迟。”
藉臣尚未答话,就听见“昂”的一声嘶叫划破寂静的空气。大象又来了。
不幸中的万幸,这次来的不是成群结队的雌象,而是习惯独居的雄象。大象甩着鼻子,理所当然地来享用人类的劳动成果,人类再舍不得也只能赶紧撤。群臣护着他们的大王,农人也带着妻儿赶紧逃。受德原本在考虑找个安全的地方好好观察观察,看看大象有什么破绽,就听见后面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放开我!”
一个才三四岁的孩子根本不知道危险,不但没有逃,反而跌跌撞撞地向大象走去。没有人敢再回去救小孩,只有孩子的母亲哭得撕心裂肺,却被同样心痛的丈夫死死拽住。大象的力气太大了,她跑过去,只会和孩子一起被活活踩死。
小孩跑到大象面前,抬头看这硕大无朋的动物,还不知道害怕,伸出肉嘟嘟的小手去抓象鼻子。大象被激怒了,抬脚就向小孩踩去。
“不……”孩子的母亲发出一声惨叫。
大象的巨掌踩下来,阴影把小孩整个笼罩其中,小孩还愣在原地。众人只等着小孩被踩成肉酱,就看见一道影子突然闪到象掌底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过孩子滚到一边。大象的巨掌落地,扬起一片黄土,只听见衣帛碎裂的声音,被踩住的是一条有云雷纹的黑绸袖子。
“大王!”群臣都傻了。
受德的冠冕掉了,衣服的一边袖子全都成了大象掌下的破布,小孩在他的怀里安然无恙。
这下大象彻底愤怒了,回头便袭向受德。
受德低头躲过大象甩过来的鼻子,疾走几步把怀里的孩子扔给前来接应的母亲:“快走,别管我!”一时分神,就被象鼻子打在后背,甩得整个人都飞了出去。
农妇抱着孩子赶紧回到丈夫身边,只会和众人一起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的大王与大象搏斗。
“力气还真大。”受德爬起身,擦掉嘴边的血,干脆把拖泥带水的衣服全都脱了,“我就不信你的力气会大得过我。”
大象抬起脚,还想攻击受德,不料被他一发力,不但顶住了大象的巨掌,还掀得它一个踉跄。这下大象彻底怒了,再次抡起鼻子向他袭来,却又扑了个空。
受德一边躲避大象的攻击,一边观察。不论对什么动物,后脑勺都是致命弱点,而且大象的鼻子攻击不到自己的背部,只要能跳上象背就没事了。
大象第二次袭来,左踩右踩都踩不到身手敏捷的受德,却被抓住了耳朵。受德以为能爬到象背上,不料大象猛地一个转身,又把他甩了下来。
旁边的人都看得傻了,只会看着大象发出愤怒的嘶吼声,再次袭向受德。
“来啊……”受德看到旁边是农人家的房子,就站在原地,看着大象向自己奔跑而来,瞅准时机让到一边,抓住象牙,在墙上借了一把力,一举跃上象背,骑在它的脖子上,一拳打向巨象的后脑。
受德的拳头曾经活活打死猛虎,如今一拳下去,却只是进一步激怒了大象。
旁观的人都看傻了,只看到愤怒的大象像受惊的马匹一样人立而起,想把受德掀下去,可象背上人牢牢地夹着象脖子,像是在上面生了根一样。大象在原地乱蹦乱跳,都没法摆脱背上的人,只能载着他一起逃回树林。
*****
受德被野象抓走,生死未卜!陪受德去视察农田的藉臣带着沾血的破衣服回到宫中,比干只觉得五雷轰顶。上天竟残忍如斯,连战死沙场的机会都不给他,就要让受德成为史上第一个只有衣冠冢的商王。
整整一个月过去了,被野象掳走的受德音讯全无,只怕凶多吉少。姜王后和黄妃只会在后宫以泪洗面,三岁的殷洪还根本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就连十岁的殷郊也只会不知所措地打量围着他的朝臣。
外祖父东伯侯,舅父姜文焕,大伯父微子,叔公箕子……为什么每个人都用那么危险的眼神看着他?殷郊还不知道一个年仅十岁的新君在惯于玩弄政权的老臣们眼中,是个何等完美的傀儡,只觉得周围的人一下子都变得十分可怕。
幸好还有比干叔公。
面对一下子变得像是陌生人一样的众人,殷郊只敢躲在比干身边:“叔公,父王去哪里了?他真的再也不回来了吗?”
“不会的。”比干不相信他的花花会就这么死了,至少不愿意相信。虽然受德被野象掳走以后,朝廷中也派人出去找过,比干知道,那些人其实都被微子一方的人收买了,不让他们去找。又有好处拿,又能偷懒,派出去寻找受德的人自然乐意只摆个样子,象征性地出去兜一圈就回来交差。比干恨不得自己扔下所有的事务去找受德,不找到他就不回来,可是他就算能扔下所有人,也不能扔下受德留下的孩子。
大王失踪,整整一个月的“搜寻”无果,朝臣们已经在讨论是让殷郊继位,还是让微子继位。可是有区别吗?殷郊才十岁,即使即位为王,也是由老臣把持朝政。可老臣是谁?受德的改革将除了比干以外的前朝老臣全都得罪了个遍,除了老师商容和三个从胥靡提拔为朝臣的亲信,所有人都站在微子一边。关于继位问题,微子故作大方,说储君的设立,就是为了预防大王发生不测,随时可以继位。既然受德已经立殷郊为储君,就应该让殷郊继位,自己和朝中老臣暂权朝政就可以了,等殷郊成年以后,就还政于王。可是还给哪个王?是受德留下的幼主,还是直接还给被受德夺了王位的庶兄微子?
光是被剥夺王位继承权也罢。小孩太容易夭折了,比干担心的是如果让微子掌权,受德的两个孩子还有命活到长大成人的那天吗?
微子向众臣许诺了许多好处,俨然已经是大王的样子,朝廷中要求殷郊继位、微子摄政的呼声越来越高,只有少数中立派,反对派只有比干一个。比干一人孤立无援,无力抵抗要求殷郊继位的呼声,只能在后宫陪着殷郊和殷洪,飞廉和恶来帮他守门,一天不见受德的尸首,就一天不交出储君。
可是他们能支撑多久?
后宫已经成了孤岛,被断水断粮。飞廉和恶来当真是以一敌百的猛将,居然只有他们两个把门,侍卫就攻不进来。可他们再勇猛,也无法常此以往地支持下去。或许干脆把殷郊和殷洪渴死饿死在后宫,受德后继无人,还可以给比干安上一个弑君叛国的罪名,反而遂了微子的心愿。或许……事到如今,比干只能孤注一掷地赌一把,赌东伯侯的野心够大,不会允许微子抢了外孙的王位,或许还能形成与微子分庭抗争之势,让他们狗咬狗,比干或许还能在夹缝中为殷郊寻得一线生机。
外面又传来撞门声和“交出储君”的喊声,殷郊缩在比干身边:“叔公,我怕。”
“没事,有叔公在。”比干抓起殷郊和殷洪的小手,领着他们向宫门外走去。
“叔公,我们去哪儿?”殷郊不解。
一直拖延下去不是办法。思量再三,比干终于下定决心:“让你去继承王位。”
“我不要!”殷郊干脆赖在地上不肯走,“叔公,父王呢?我要父王。”
“你父王可能回不来了。”比干硬拉起殷郊,“殷郊,你父王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知道要保护叔公了。现在你也是大人,要做个像你父王一样的英雄。站起来,把眼泪擦掉,给弟弟做个榜样。”
殷郊擦掉眼泪,可还是拽着比干的手指:“叔公,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吗?”
“我……”面对容貌酷似受德的殷郊,比干开不了口。以前受德也问过他同样的话,他的回答永远是斩钉截铁的“是”,可是现在受德在哪里?他保护不了受德,甚至可能连他的孩子都保护不了。
“叔公?”
“我不会。”比干抓紧殷郊的小手,带他走向外敌林立的宫门。
哪怕会,他也不能说出口。
*****
野象只会侵袭周边的农田,不会跑到城市里面来。因此当一队大象走进朝歌,路人纷纷驻足观看。
大象乖乖地排着队,一头用鼻子卷着一头的尾巴,小心翼翼地避过房屋、店铺,像是有人指挥一般。众人正惊讶,定睛一看,才发现领头的大象身上确实坐着一个人。那人像是个野人,乱七八糟的头发用草茎随便扎了个发辫,什么衣服都没穿,只有腰上围着一块兽皮,赤*裸的健美肌肉像是蕴藏着无穷的力量。虽然他是一副懒洋洋的姿势,悠闲地衔着草茎,像是逛街一般打量沿街店铺,给人的感觉却像是打盹的猛虎,只要他醒过来,就是毁天灭地之势。看到象群都听命于他,众人猜测他可能是某个化外部落的酋长。
听到大街上似乎在议论什么事,野人好奇地示意大象跪下,也去听:“老人家,你们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