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东西是人吃的吗?受德知道胥靡的饮食不会很好,为了切实体会胥靡的生活,也是为了让自己更容易接受胥靡的食物,特意先饿了自己一顿,可是尝到破碗里面的东西,还是觉得难以下咽,甚至有点想吐。
“再给一点吧。”胥靡的队伍里面传出一个可怜巴巴的声音。
受德循声望去,看到那是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孩。小孩看起来不过十多岁的年纪,瘦得可以清清楚楚地数出肋骨,额头上也烙有“胥靡”的字样,惨兮兮地朝负责分发早饭的工百伸出破碗,里面只有半碗浆糊一样的东西。
“去去去!这么小的人,还要吃那么多,浪费粮食。”工百毫不留情地把小孩推开。
小孩只能捧着碗走开,刚走了没几步,又被拦住。
拦住小孩的是一个看起来比受德略微年长的少年,额头上也烙有“胥靡”的字样,但是身材比一般的胥靡高大健硕得多,尤其引人注意的是一双长得和整个人都有些不成比例的腿。他的身边还跟班一样的跟着几个胥靡。
“费仲,知道规矩吧?”拦路的少年向小孩伸出手。
费仲看了看原本就只有半碗的粥,抽了抽鼻子,显然很舍不得本来就数量不多的粮食,可还是乖乖地递出自己的破碗:“恶来大人,请用。”
“呵,学乖了嘛,看来昨天那顿没有白白打你。”被称作“恶来”的少年与跟着他的胥靡交换了一下眼色,“看在你今天乖乖听话的份上,这碗饭,本大人赏给你吃。”
“谢谢恶来大人。”费仲以为能吃到饭了,不料恶来手一翻,费仲的半碗浆糊一样的稀粥全都被倒到了地上。
“吃啊。”恶来放下碗,“像狗一样吃给我看。”
在生存面前,尊严一文不值。费仲毫不犹豫地跪下去,要去吃恶来倒在地上的东西。
“你别太过分!”受德看不下去了,三步并两步到他们旁边,一把拉起费仲,把自己的碗塞给他。
“你也是新来的?”恶来打量了一下受德,“新来的要纳贡,知道吗?”
“纳贡?”受德只知道大邑商附属的藩王要给朝廷纳贡,战败的部落要给战胜的部落纳贡,平民要给贵族纳贡,他从来都是接受贡品的那个,从来不曾给别人纳贡,更不用说是纳贡给一个胥靡。
“对,拿到了吃的,要先给头领,然后你自己才能吃,这是规矩。”
费仲端着受德给他的碗,有些受宠若惊,但一口也不敢吃,生怕会连累恩人。听到恶来要受德纳贡,便把碗还给受德:“哥哥,给吧。”
“头领?一个胥靡还能算头领?”受德却依然满是不屑地打量恶来。
费仲小心翼翼地拽了拽受德的胳膊:“哥哥,他是胥靡首领飞廉的儿子,是负责帮工百管我们的人,工百都对他挺客气的。纳贡吧,不然以后就没法在这里活了。”
“哦……原来是这样。”受德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拿过费仲递回给他的碗,“恶来‘大人’,请‘笑纳’。”
恶来以为受德会恭恭敬敬地递上碗,不料他却是把碗里的浆糊全都倒在他的头上,紧接而来的就是拳头,一拳就把恶来打倒在地。
跟着恶来的胥靡见恶来被打,对受德群起而攻之。受德本就是天生神力,又从小跟着王宫里的力士学角斗,面对一群不过是乌合之众的胥靡,手下居然没有一合之将。恶来刚爬起来,给他做跟班的胥靡已经全都被受德打倒在地。
“新来的,有两下子啊。”恶来擦掉嘴角的血,“敢不敢挨你恶来爷爷的一拳头?你要是经得住,从此以后就不用纳贡。”
“好啊。”受德抱着胳膊站在原地,“你要是能打倒我,以后我就管你叫爷爷。”
恶来阻止还要来帮他的胥靡跟班,在受德面前摆好架势,卯足力气一拳头打上去。受德却只是好整以暇地举起手掌,便轻而易举地接住恶来的拳头,稍微用劲一捏,恶来就发出惨叫。
“恶来‘爷爷’,你可真是太客气了,还给我这‘孙子’挠痒痒。”受德抓着恶来的手腕,把他拽到自己面前,接着又是一拳头上去。恶来脸上本来就是白的浆糊绿的菜叶,现在又多了两道鼻血,煞是好看。
恶来和他的父亲飞廉一样力大无穷,没想到受德居然经得住自己的拳头,更没想到他的拳头比自己还硬。恶来想逃,可是受德一手抓着他的手腕,一手继续往他脸上招呼,他想逃都逃不掉。幸好后来工百看到胥靡打起来了,立刻拿着刀枪来拉人,恶来才脱离受德的钳制,撒开一双长腿就跑。
那双长腿可真不是白长的,跑得还真快。恶来逃走以后,受德才甩了甩手腕。想不到这家伙力气也不小,刚才一拳上来,受德装得好像根本就没把他的拳头当回事,其实差点被他打得手腕脱臼。
工百来催胥靡们上工,受德也一起去采石搬料,走到哪里,费仲就跟到哪里。自己小时候跟着比干做小跟屁虫,比干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受德有些好笑,也就任由费仲跟着。
费仲人小,年龄却只是工百克扣他的口粮的借口,干的活一点也不比其他的胥靡少。受德不止一次地怀疑费仲人到底有没有要他搬运的石料重,看他一副不堪重负的模样,便连他的份一起做了,只要费仲做点给他打下手的小活。
早上不吃东西果然不行,再加上一上午的重体力活,到了午饭时间,受德已经是头昏眼花。午饭吃得和早饭一样,只是稍微干一些,受德此时却觉得像是吃到了山珍海味一样。
费仲也端着小破碗,在一旁看受德吃得狼吞虎咽:“哥哥,‘贸易的中间物’是什么东西?”
受德没想到费仲会突然问出这种事情,差点被嘴里的粥呛到:“你从哪里听到的?”
“你说梦话啊。”费仲也小心翼翼地喝着自己的粥,一点一点地用牙缝过滤出其中所有的固体部分,慢慢地咀嚼,好让有限的食物最大程度地满足肚子,至少能产生一点吃饱的幻觉,“昨天你来的时候,就睡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听到你念叨‘登基’、‘贸易的中间物’、‘叔父’什么的,说到叔父的时候还哭了。哥哥,你是战俘吧?看你的样子也不像穷人家出身。你是哪个部落的?”
受德含含糊糊地支吾了几句,却是想到了昨晚的梦,梦见比干说他是乱伦,气愤地拂袖而去的身影。他一直都不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可是调皮捣蛋只是因为希望父王和母后能多注意自己。但不论他搞出多少恶作剧,父王的眼里只有启,母后看他的眼神中也带着厌恶,只有叔父一直笑盈盈地陪着他。受德谁都不听,只听比干的,喜欢看到他笑,喜欢他潺潺流水一般平静而温柔的嗓音,尤其喜欢他发现自己恶作剧以后再也挂不住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淡漠表情的模样。他不是从前生追他到今世吗?为什么拒绝他的求欢?还搬出长辈的身份指责他,说他这么做是乱伦,薄情地拂袖而去,直到飘然出尘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他的视线中,都没有回过头。
“哥哥?”费仲不解地歪过头。
“对,我是战俘。”受德不和他多解释。
“我就说嘛。”费仲已经把碗里的粥喝完了,小心翼翼地把碗壁上沾的米浆也一点一点刮下来送进嘴里,“哥哥,你还没说呢,‘贸易的中间物’到底是什么?”
受德大概说了说自己对改进贸易方法的设想,根本没指望才十多岁的孩子能听懂,不料费仲听得两眼放光:“如果能这样就太好了!”
“你也觉得很好?”
“当然好。”费仲终于把碗刮得像洗过一样,还意犹未尽地吮了吮指头,“这个东西不仅能让贸易方便很多,还可以用来当做出卖劳动力的酬劳。比如说帮人打杂干活、农忙时帮忙收割、甚至在大街上帮人跑腿,都可以用这个东西来付酬劳,即使是像我这样一无所有的人,也能靠出卖力气来养活自己,就犯不着偷东西了,还能改善治安。”
“你是怎么成为胥靡的?”胥靡都是重犯,受德看到费仲的时候,就好奇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成为胥靡。
“偷东西呗。”费仲终于满足地舔完了指头,“我是个孤儿,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父母长什么样,从我记事起,就是靠给人帮工和偷东西来过日子。帮工给的酬劳都不好,比如说农忙时帮人收谷子,给我的酬劳就是发霉的陈谷,吃不掉的放了没多久就烂了,害得我拉了好几天肚子。最好笑的是有一次我去帮一个神官盖房子,那个神官居然给了我一块龟甲做酬劳,还说可以占卜凶吉,是好东西,所以只能给我一块。我又不识字,也不会用龟甲占卜,要来做什么?拿去换粮食也没人要,我只能把它扔掉了。总算帮神官盖房子的时候吃住还不错,也算没白费力气。后来便是这次了,我哪里也找不到活干,只能去偷东西。我本来就饿得跑不动,那家人还放狗咬我,我就被抓了。要是有你说的那个好东西用来付酬劳该多好,就不用担心雇主找借口以次充好了。对了,那个东西还必须体积小分量轻,不然的话不方便携带,也不方便藏。就像我农忙的时候去帮忙,雇主给了我一袋谷子,背着很重,还容易被人抢。”费仲看到受德的碗里还有残渣,便拿过来继续用手指刮着吃,“哥哥,你以前是贵族吧?贵族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是不是什么活都不用干,就能每天都吃饱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