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卫青拥兵自重就好。刘彻还是第一次这么高兴听到匈奴进犯。不过……“匈奴又大举进犯?为什么没有军报传来?”
“回皇上,匈奴大军数次派人来挑衅,大将军怕其中有诈,按兵不动,双方并没有交锋。”
“只挑衅不交手……”刘彻用指关节扣着膝盖,总觉得其中有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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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营中,烛光在铁甲上跳跃,泛出冰冷的寒光,映得卫青眉间的“川”字更加深邃。卫大将军也在对着同样的军报苦恼。
赵信对汉军太了解了,自从他叛逃,卫青就必须提起十二万分的小心。匈奴在赵信叛逃以后挥大军前来,却只挑衅不交锋,里面肯定有文章。可是朔方大草原一马平川,无险可守,也没有地方可设伏兵,卫青看不出匈奴此举有何意义。
真是头疼。卫青直了直腰,刚抬起头,就对上一张马脸,吓得几乎跳起来。定睛一看,才认出是霍去病的马。
这马真该收收性子,竟敢跑到营帐里面来。不过现在匈奴大军压境,卫青实在没心思和一匹马计较当坐骑的规矩。
“‘鬼差’,你怎么自己回来了?去病呢?”卫青摸上马面的脸,摸到它嘴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这是什么?”
马面低下头,在卫青面前放下一卷竹简。
“信?”卫青打开竹简,看见是霍去病的笔迹,虽然他已经尽量说得言简意赅,还是密密麻麻地写了一竹简。
他在外面替刘彻戍守边关,刘彻却因为淮南王叛变的事怀疑他是拥兵自重。看完霍去病的来信,卫青只觉得好笑。文官难当,武将难道就好做?如果全军不上下一心,就打不了胜仗,可如果在军中威望太高、太受爱戴,又会受到皇帝猜忌。习武之人大多是头脑简单的粗人,将军们也不例外,所以武将都是宁愿留在边关苦寒之地与士兵交心交命,也不愿意在锦衣玉食的长安对着皇帝战战兢兢。对霍去病要求他杀张次公避嫌以及不要动虎符的事,卫青只是苦笑。受君王猜忌,大不了一死。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以骑奴的身份做到大将军不会是好事。他是骑奴,天生贱命,却不自量力地成为武官之首,享受到命中不该有的权势,必定会用其他方式来偿还,比如……折寿。
死就死吧……只是卫青死后,谁来替他守卫大汉疆土?卫青突然想到初出茅庐便锋芒毕现的外甥。
卫青是天生贱命,霍去病倒像是天生贵命,因为阴差阳错才投生在奴隶家。难得有武将像霍去病这样,武艺超群,还深谙官场之道,会打仗,也会和官场上的人周旋。或许卫青的存在,就是为了让霍去病的命运能回到做人上人的正轨。霍去病一定能接下他的位置,替他戍守大汉疆土,还能做得比他更好,帮他继续回报刘彻对卫氏家族的浩荡皇恩。决定了!等退了这次的匈奴兵回长安,如果有幸没有被刘彻处死,卫青就卸甲归田,不再享他命中注定享受不起的荣华富贵。
“告诉去病,我知道了,这边不用他操心。不过皇上现在对我有所猜忌,他也难免会遭池鱼之殃。伴君如伴虎,让他自己也……”话说到一半,卫青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对着一匹马说话。果然是已经到了隐退的时候了吗?脑子都开始糊涂了。卫青摇头苦笑。“鬼差”再通人性,也不过是一匹马,他居然把马当成会说话的信差。
国神大人何止是“恐怕”会遭池鱼之殃,而是已经受卫青连累,被刘彻折磨至今。卫青正想提笔写回信,却听到马面像人一样叹了一口气,等他抬起头,看到帅帐内空空如也,只有条案上霍去病的来信依然在老地方,证明他看到马面不是疲劳过度产生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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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洁白无瑕的晚香玉一串一串地在枝头盛开,小小的白花为晚风添上一股暗香,预示夏季即将结束,秋季即将到来。高高的宫阶分隔出殿宇内外,仿佛属于两个世界,满月照得青石铺就的台阶像是落了一层霜,霍去病孤单的身影一步一步地走下宽广的宫阶,像是一个迷茫的鬼魂飘荡在人世。晚风吹落几片花瓣,落在霍去病披散的头发上,夜露沾湿他单薄的衣服,他却浑然不觉。
第一次随军出征,霍去病又何尝不思念刘彻?本以为回来以后就可以好好地陪他一阵子,想不到出了这么多意外,结果只是被刘彻当做男宠一样关在甘泉宫。刘彻没有阻止霍去病告退,还留着杨得意在身边。他们是在谈论什么?卫青的“拥兵自重”?还是霍去病的“背叛”?霍去病回过头,过高的宫阶阻挡住他的视线,已经看不到刘彻的房中灯火摇曳,正如他不想听见的刘彻和杨得意的窃窃私语。
刘彻派人监视卫青,也派了人监视霍去病。这些人躲在哪里,霍去病都听得出来。等他的身体稍微恢复一些,一个人就能撂倒他们所有人,要是骑着马面走鬼道,区区甘泉宫根本困不住他,只是……霍去病几乎是习惯性地摸向袖子里的兵符,深深地叹出一口气。是他自己不小心,一时说错了话,就闹了这么大的误会。尤其糟糕的是这种误会还无法解释,免得越描越黑,他只能把刘彻对他的折磨都当成自己应受的惩罚,默默等待和刘彻重修旧好的机会。不过就算时间能冲淡一时冲动造成的裂痕,刘彻大概也不会再毫无保留地信任他了,能把他当嬖幸继续留在身边,就已经是万幸。
其实只要能留在刘彻身边,帮助他、辅佐他,让他成为一个明君,逃过魂飞魄散的审判,是以朝臣的身份,还是以嬖幸的身份,霍去病并不在乎。只是自己为刘彻可以连仙籍都不要,陪他到凡间受生老病死之苦,刘彻却对他连一点信任都没有,实在是没法不让他痛心。
监视霍去病的人虽然本事不怎么样,至少知道自己是见不得光的身份,只要霍去病走到空旷的地方,他们就只会在远处监视,保证不会有人和他接触,霍去病就可以躲过他们和马面说话。
卫青有可能拥兵自重,霍去病也和刘彻一样提心吊胆,尽管知道马面不可能这么快就回来,还是到约定见面的地方等他,不料马面当天晚上就回来了。
马面从黑暗中现身,看见霍去病穿着单衣就跑出来,连忙挡到他身边:“国神大人,晚上风大,你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小心别受凉。”
“这么快就回来了?信是亲手送到舅舅手里的吗?”
“确切地说是亲‘口’。”要让马面亲“手”送信,除非他现出马首人身的原形,非把卫青吓死不可。“卫大将军说他那边自会处理,只要你自己小心。”
“辛苦了。”霍去病摸了摸马面的脊背,“看来还是鬼道方便,这么快就能回来。”从朔方草原到甘泉宫走直线是很近,可是中间隔着高不可攀的云岭,鸟都未必飞得过,人马更是只能千山万水地绕过去,所以甘泉宫才会造在距离前线如此近的地方,方便皇帝督战。霍去病从定襄走鬼道到未央宫都走了两天,马面从朔方草原到甘泉宫,竟然一天就走了一个来回。
“我不是走鬼道。国神大人现在身体虚弱,多接触我带回来的鬼气也不好,我是走阳间道回来的。”
“从阳间道回来也能这么快?”
“云岭中有一条小路,叫飞鹰涧,我就是从那里过来的。”
“飞鹰涧?”霍去病好像从来没有听到过有这么一条路,“是什么地方?”
“一条很隐蔽的小路,雨季是山涧,不过像现在这样的季节是一条乱石狭径。走那边的话,一天就能从塞口到甘泉宫走一个来回。”
从塞外到甘泉宫,竟然有这么危险的捷径!霍去病倒抽一口冷气:“这条路有多隐蔽?只有你这样的鬼差才知道吗?”
“山中的樵夫也知道。我听云岭的土地神说,你舅舅当年也带着轻骑兵走过。”
轻骑兵能过去的小路,卫青走过,赵信叛逃以后匈奴的反常行为……霍去病倒抽一口冷气。但愿是他多心了。
“鬼差大哥,麻烦你再跑一趟,告诉云岭的土地神,叫他们帮忙留心有没有匈奴人从飞鹰涧走过来。如果发现,马上回来告诉我!”
可是万一真的和霍去病猜想的一样,他怎么告诉刘彻?难道说是他的马发现有匈奴军偷袭?目送马面消失在夜色中,霍去病想了想,还是转身向宫阶上跑去。就让刘彻当他是疯子吧,总比匈奴来袭以后打得他措手不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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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营里,卫青正伏案假寐,突然被马蹄声惊醒。
“大将军,探子回来了。”
卫青顿时睡意全无:“叫他进来,快!”
樵夫打扮的探子被引进军帐,在一群身着铁甲、手持兵戈的士兵中说不出的别扭。
“怎么样?有什么情况?快说!”
“看起来匈奴的军队似乎要移营北撤,并没有主动寻战的迹象。”
就因为他们不寻战,卫青才担心。不祥的预感在卫青心中渐渐扩散:“敌军分散飘忽,你明天再去探探。”赵信对汉军了解得太多了,他不得不小心。
探子想了想:“大将军,我还发现一件事有些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