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在我后面。下辈子我做叔叔,你做侄子,我来疼你。”刘彻听见自己对霍去病如此说,然后霍去病就放开了他的手。刘彻恍然大悟。这辈子霍去病是刘彻的姻外甥,不就是梦中的他期盼的来生吗?莫非这些都不是梦,而是他和霍去病的前世?前世他是谁?霍去病又是谁?为什么看到梦中的情形,他的心口会隐隐作痛?
“喝了孟婆汤,前世忘光光。”梦中的桥上有一个老太婆,把一碗一碗的汤分给路过的人。轮到刘彻的时候,老太婆把碗给他,说的却是:“红莲,忘了谁也别忘了白鲤啊……”
刘彻喝下汤,过了桥,一下子从梦中惊醒,看到霍去病在旁边,一把抱过他:“去病,别离开我,永远别离开我。”
“做噩梦了?”霍去病拍了拍刘彻,“没事了,只是个梦而已。”
是啊,只是个梦,眼前的霍去病依然是满头黑发,只是这头发看起来似乎和平时有些不太一样。
“你的头发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霍去病的语气无波无澜,但是刘彻就贴在他的胸口,听见他的心跳明显变快了。
“看起来好像和平时不太一样。”刘彻抬起头,看到霍去病耳后的头发有一块斑白,站起身,突然把霍去病整个人都打横抱起来。
“陛下?”
“陪我洗温泉去。”
听到洗温泉,霍去病却慌了:“一大早就洗?”
“你不是喜欢甘泉宫的水吗?”
“罪臣不敢……”
“罪臣?”刘彻冷哼,“你最大的罪,就是从来不肯对朕说实话。”
霍去病最爱甘泉宫的水,好像只要能泡在里面,就是天下最大的享受。可是此时看到温泉,霍去病却像是看到刀山火海,挣不脱刘彻的钳制,就死拽着他的衣领不放。
“要我陪你吗?”刘彻拽了几下,都拽不开霍去病的手,干脆抱着他一起跳下去。
霍去病还要在凡间活下去,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白发,无奈杨得意被吓昏了,他找不到染发剂,只能用墨水草草地把头发弄黑,想应付完刘彻回长安以后再另外想办法。干结的墨水本来就不牢,一进温泉,水中立刻漾起大片的墨色,白色的头发在黑色的水中分外刺眼,与刘彻的一头如漆黑发形成残酷的对比。
上辈子比干比受德年长二十岁,最怕早上起来时看到自己的一头白发与受德的黑发纠缠在一起,提醒他这段刻骨铭心的爱恋却是不为世人所容的乱伦。这辈子霍去病比刘彻年幼十六岁,两个人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却还是他先白了头。
霍去病深深地叹出一口气:“你喜欢的黑发没了。”
刘彻从背后紧紧地抱着霍去病,几乎要把他勒进自己的身体,滚烫的眼泪渗过单薄的衣服,灼痛霍去病的皮肤:“为什么还要来救我?我这样对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我是为了你才来到人世的。”要是刘彻出了什么事,霍去病活着就没有意义了。
“我真是瞎了眼,居然会不相信你。”他不是早就看出来了?霍去病才二十岁都不到,文能说到东方朔哑口无言,武能在龙泉力克群雄,怎么可能是凡人?他是下凡的神仙,凡人争夺的功名利禄在他眼中都不过是个笑话,刘彻却以凡夫俗子的眼光看他,以为下凡的谪仙会和他自己一样看重人间的权势,怀疑他是争权的外戚。刘彻把脸整个儿地埋在霍去病的背上,好像只要他不用看见别人,这个世界就也都看不见他:“我们回长安去。长安有天下最好的大夫,一定能……”
“要是凡间的药能治得好,还是天谴吗?”霍去病拍拍刘彻的手背,“没关系,只是头发的颜色变了,没什么大不了。倒是你再这么勒下去,我可真的要被你勒死了。”
刘彻反而抱得更紧,霍去病听到背后隐隐传来哽咽声。
“别难过了,我不是还活着吗?没事了,都过去了。”
“痛吗?”想到自己对霍去病做过的事,刘彻恨不得把自己千刀万剐。
“不痛。”
“可你流了那么多血……”甚至到现在整个人还都是有气无力的。刘彻知道,霍去病以前对他的温柔和服从不是挣不过他,只是不反抗罢了。如果是平时的霍去病,刘彻绝不可能在他用尽全力挣扎的时候,还能硬把他扔进水里。
“真的不痛。”如果是刘彻给的伤害,再大的伤他也不会觉得痛。会让霍去病痛的只有看到刘彻受伤——不论是多小的伤害,都能让他痛不欲生。霍去病转过身,把刘彻抱在怀里:“哭完就不许再哭了。卫大将军来向你请罪,现在还跪在外面。”
刘彻抬起头,看到霍去病只有头发白了,依然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模样,不食人间烟火一样的气质配上鹤发童颜,像是不会衰老的神仙:“你真的是天上的神仙吗?”
“如果是神仙,调天兵会遭天谴吗?”霍去病苦笑,见刘彻还要问,用吻堵住他的嘴,“你是天子,是凡间唯一的神,不能有第二个。我只是个普通的凡人。赶紧去见大将军吧,他也是你的救命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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吓退了赵信率领的匈奴骑兵,卫青留下李广带着赵破奴重兵把守飞鹰涧,自己独自到甘泉宫向刘彻请罪。
皇帝没起床,卫青不敢惊动,就跪在似乎通往天庭的宫阶之下等。
太阳渐渐升起,驱走夜的阴霾,卫青跪得膝盖都快没知觉了,才听到传报声“宣大将军卫青——”随后大殿内仿佛回音一般,传下刘彻召见的命令。
刘彻已经恢复平静,坐在大漆屏风前,头发一丝不苟,气度雍容华贵,虽是一身便服,只属于帝王的威严已经吓得整个甘泉宫的侍卫、宫娥都战战兢兢,谁都不敢问起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有随侍刘彻身边的杨得意不时瞥向屏风后,眼神中满是恐惧。霍去病就靠着屏风坐在后面,和刘彻隔着一面屏风背靠背,吓得杨得意不敢大不敬地背对着皇帝,更不敢大不敬地背对着谪仙,比他刚进宫时第一次见到先帝还紧张,连手脚该往哪里放都不知道。
杨得意从很早以前就发现小祖宗不简单,可没想到他居然是下凡的神仙。霍去病怕有更多的人看到他一夜白头,问东问西,只能劳烦大太监杨得意亲自来帮他染头发,吓得杨得意差点趴下。现在霍去病除了头发的颜色黑得有些不自然,完全和平时一样,注意到杨得意一直越过屏风偷瞄自己,带着几分调皮把手指按在嘴唇上,然后挥了挥手,示意他就当自己不存在。杨得意咽了口唾沫,连忙摆正架势,抬头挺胸地站在刘彻身边。
听到传召,卫青拖着有些僵硬的膝盖一级一级爬上宫阶,步履蹒跚的身影渐渐出现在门口,在刘彻面前撩甲跪下,深深的伏拜下去:“罪臣卫青私调虎贲军,罪当诛,特来请罪。”
“擅离职守,擅闯禁宫,擅调禁军……”刘彻的指关节敲着膝盖,一条一条地列数卫青的罪状,“朕的仲卿胆子可越来越大了。”
“陛下,赵信率……”
“率四五千精骑走云岭小路飞鹰涧突袭甘泉宫,”刘彻打断他,“所以你半块虎符就调了朕的虎贲营来救驾。”
卫青没想到刘彻什么都知道,只是低头不语。
“你大将军的威望可真高,半块虎符就调得动虎贲营,朕手里的另半块虎符还要来干什么?你救驾?胆大包天地调朕的私兵,难道你以为朕会继续封赏你?”
“臣不敢。”
“把虎符交出来!”
卫青从怀中取出黄绫包裹的半块虎符,双手托上去,毫无留恋地任由杨得意从他手中拿走,心中反而是松了一口气。
虎符交到刘彻手里时,上面还带着卫青的体温。刘彻好整以暇地把玩手中象征千军万马的半只小金老虎:“都不挽留一下吗?如果朕要收回你的大将军之位,你是不是也一样毫不留恋?”
“臣本是卑贱之人,承蒙皇恩浩荡,却犯下如此大逆不道之罪。臣罪当诛……”
“知道你罪该万死,为何还来救朕?”刘彻突然一声怒喝,吓得卫青低下头,“朕干脆被匈奴掳走岂不更好?甘泉宫的戍卫与你无关,朕死了,你外甥就是皇帝。扶持一个幼主做傀儡,你卫家就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了。你为何还来救朕?朕活着,你也已经封无可封,甚至可能有心护你,都躲不过天下悠悠之口,只能治你死罪。”
“臣……臣愚鲁,根本没想到这一点。”
两个人都是一样。看到跪在面前的卫青,像是看到中年时的霍去病。这舅甥俩根本就是同一个人,为了救刘彻,一个冒着被砍头的危险调禁军,一个冒着遭天谴的危险调天兵,都压根没想到过自己会怎样,只知道要保护刘彻周全,刘彻却怀疑他们的忠诚。他们是非要刘彻活活羞愧死吗?
“仲卿,你想过朕会把你怎么样吗?”
“臣罪该万死,请辞大将军之位。”
“你不做大将军,谁来做?”
卫青顿了顿:“陛下,小鹰会飞了,别再把他关在笼子里。”
舅舅到这时候还想着他。霍去病在屏风后用力捂住口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