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水王说:“我想改变这个现状,却不得其法,便转而向古籍中寻找答案。其后的几年,我在一本书中读到这样的美妙世界:在圣人的教化下,世上不再有战争,也不再有贫困,所有人都亲如一家,彼此和乐,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那时感受到的震撼,我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我抱着书本,光是想象那样的场面,我就痛哭流涕,不能遏止。这样的世界真的存在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找到了自己的理想,我就要建立那样的世界。”
刘扶光叹了口气。
“假的,那样的世界不存在。方向没错,想法和做法全都大错特错。”
晏欢十分意外。
“我以为你会鼓励他。”他说,“毕竟他听起来像个好人。”
刘扶光道:“好人说明不了什么,古往今来,好心办坏事的例子实在太多。”
“如果你是他,如何破局?”晏欢又问。
刘扶光回答道:“先行万里路。纸上谈兵,终究空话。”
说完这句话,他面前忽然就闪过了一道镜子折射的银光。
空间发出铿锵的清响,将身边的晏欢与他一瞬错开,刘扶光愕然回头,看见两人中间的光线都扭曲了,仿佛一块裂开之后,又强行拼合起来的果冻。
赤水王慌忙站起,大声道:“你是谁?!”
刘扶光再一转头,看见赤水王一面盯着自己,一面按住腰间的佩剑。
观世镜居然消去了他遮蔽的法术,直接将他弹出在凡人面前。
“冷静!”当务之急,他率先安抚暴起的晏欢,“别在这里消耗力量,我没事!”
“不过死物,竟敢在这捣鬼!”被迫与刘扶光分隔在两个空间,晏欢怒火勃发,龙尾狠狠擂在镜子造成的屏障上,“我定要——”
“冷静。”盯着他,刘扶光一再重复,“过了这么久,旱神都没能把我们怎么样,为何现在突然发难?定是我方才说了什么,才引起镜子的注意。”
说着,他回过头,望着惊骇注视自己的赤水王。
“你的……你的主张不可靠?”他试探着问,“你的想法和政策很天真,很可笑,完全不成熟?”
他的意思,原本是想接着试探出镜子的关键词,不料赤水王会错了意思,他嘴唇微张,英俊的脸孔一片茫然,缓缓放下按剑的手。
“……仙人?”
试了半天,毛也没有,似乎镜子只是为了给刘扶光一点教训,令他在赤水王面前现形。
刘扶光十分无奈,晏欢则破口大骂,用词之污秽恶毒,几乎是以旱神和他的镜子为圆心,祖上十八代为半径开咒。
他听了一耳朵,诅咒的内容,大约是要旱神及其亲属,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用肛门分娩几十只成年的大头野猪……之类的。
“仙人,请赐教!”赤水王瞬时激动无比,竟单膝下跪,对刘扶光纳头便拜,“我诚心十载,终于求来了仙人的指点!”
刘扶光若有所思,忽略晏欢暴怒咆哮的背景音,莫非这就是镜子的目的,叫他帮助赤水王,使其心愿达成?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他们的目的是找到旱神的根脚,以及出去的方法……难道镜子里发生的事,还能影响到现实吗?
“……我不是仙人。”刘扶光道,“不过,我可以帮你。只要你肯听我的话。”
闻言,晏欢停下龙吼,不住喘气,再度口吐人话:“扶光,你要帮他治国么?”
“有何不可?”刘扶光反问,“你别忘了,至善的身份揭露之前,我先是日出之国的继承人。”
晏欢一怔,心绪平和,渐渐闭上了嘴。
刘扶光生于帝王之家,天然便能分辨人心,定夺世情。熙王后和成宗给了他世上最好的教育,但那些老师却无不志得意满地来,惭愧叹息着走,顶多在走之前跟两口子打个招呼,你好,再见,这个学生我教不成,更教不起。
能使天下师者折戟而归,助赤水王治个国,对他来说近乎没有难处。
“你的目标是什么?”刘扶光问,“别叫我仙人,叫我老师就可以了。”
“是,老师。”赤水王恭恭敬敬地道,“正如我之前所说,我的目标,便是建立一个……”
他又将自己的愿景说了一遍,刘扶光不跟他客气,开门见山地道:“没可能,放弃吧。”
赤水王愕然道:“老师,为何……”
“要达成你说的目标,除非人不再是人,人性也荡然无存。”刘扶光道,“我可以说,任何一个世界,都不会有你说的地方存在,因为在你的设想,或者说那本书的设想里,普世的恶无处容身,只剩下光明、美好、善良……诸如此类的东西。”
赤水王难以置信地问:“那不是很好吗?”
“没有了黑,白又算什么颜色?”刘扶光反问,“别在这儿想当然!走极端只会让你自己钻牛角尖,而你是一个王者,一个皇帝,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越要学会均衡和斟酌的重要性。否则你站的多高,手里的权力多大,就有多少人会因为你极端的理想失去性命。你成年日久,竟没人教你这个道理么?”
遭遇了这般严厉的训斥,赤水王大吃一惊,犹如被雷霆灌耳,他急忙收敛精神,专心听着刘扶光说话。
“现在,重新挑选一个目标,”刘扶光道,“按照我方才说的来。”
赤水王张口结舌,他十年如一日地仰望着属于理想世界的一切,现在要他改换门庭,谈何容易?
他犹豫的时间一久,额头上便冒了汗,刘扶光也不言语,耐心等着他的回答。
良久,赤水王支支吾吾地道:“我、我想……我想,如此连年不断的大旱,若是所有人能团结起来,相互扶持,那……”
刘扶光神色复杂,他真不知道,这个险恶的世道,怎么孕育出了赤水王这样一朵奇葩。
……或许,他便是我对三千世界造成的影响之一?
“还是太大了,起码需要几十代人的努力才能做到。”刘扶光道,“再换。”
赤水王没奈何,只得道:“那我想建立一种共识,即便是来自战败国的奴隶,也可以得到生存的机会,赎身的机会……而且他们不会被人在游街示众的时候撕碎。”
“嗯,”刘扶光道,“这个还可以。”
“不会太渺小吗?”赤水王不情愿地问。
“渺小?”刘扶光道,“凡人寿数几何?不过百年。你要改变全世界的观念,起码也要花费几十年的时间,半生奋斗,怎么就渺小了?别想一口吃个胖子。”
赤水王十分窘迫,他被刘扶光说服了,抑或潜意识里,他自己也松了一口气。
既然已经订正了愿望,那他之前做出的一些决策,也就十分没有必要了。赤水王决心与王庭官僚紧急相商,他走后,晏欢收回嫉妒得滴毒汁的目光,转而用依恋而痴迷的神情望着伴侣。
“扶光,你真有气势,”晏欢含情脉脉,倾慕地道,“我都不知道,你还可以做一个那么好的老师。”
刘扶光心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你就想让我用呵斥赤水王的语气狠狠骂你是吧?
故而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含糊地“嗯啊”了两声。
如此一来,刘扶光便成了正儿八经的帝师。
经由他的提醒,赤水城不再一锅烩地接收流民,但那些商队,确实他们向外界发出沟通信函的最佳方式。刘扶光将铸造刀剑盔甲的法门传授给赤水王,并且教会他如何澄清水质,播种耐旱的作物。
“老师的意思是,让我扩充军队?”
刘扶光耐心解释:“不是让你扩充军队,太子太师是怎么教你……没教过?!行,那我现在教你。国家稳固的基础在经济,但重心在军队,或者说强大的力量上。不是因为你是王,所以就有权势、能决断,而是正因为你是王,能够掌握强大的力量,你才拥有权势、能够决断。你继位不久,连赤水都不能完全握在手里,拿什么跟其它国家抗争?”
“至于什么才是军队的根本,你心里有数吗?”
赤水王道:“这个我还是知晓的,钱粮为军队根本。”
刘扶光点点头:“赤水坐拥水源,我给你澄清的法子,每年商队进出,国与国之间来往,光是清水贸易,便是一笔丰厚收入;至于粮食,有耐旱的作物支撑。待你将军队掌握在自己手中,做起事来就事半功倍了。”
赤水王依言去做,他虽然本性天真,却是个一丝不苟的学生。认认真真,稳扎稳打,不出五年,新政循序渐进地颁布下去,军队的建设也卓有成效。
“只是,王庭为何总有反对我的官员?”他向刘扶光抱怨,“我说什么,他们都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老师,我曾在书中看到,帝王之术能够牵制臣子,求你教我何为帝王之术!”
刘扶光从棋盘上收回心神,抬眼看他。
“什么帝王之术,”他问,“纵横权谋、战场奇策、天象人心?你觉得这些算帝王心术吗?”
赤水王默默点头。
在刘扶光对面,赤水王听不见、看不到的地方,晏欢放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