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叫人看着?”其中一个骑手问,他杀得兴起,胸膛尚在不住起伏,一说话,嘴边全是激动的白汽。
“不叫人看着!”另一个回答他,“它们不是人,都是羊!比羊还听话,比羊还贱!”
待这些骑手磨锋刀刃,回到原处,火把的照射下,只听见战马打着响鼻,吃那沾血水草的声音。
骑手说得一点没错,四个部族的存活者,当真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眼中没有神采,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麻木。
黑衣骑手发出被逗乐的嘿嘿狞笑,举手抬起刀刃——
不见长刀落地,他的喉间却传出了非常奇怪的,水泡泛滥的咕噜声。
他身后的骑兵俱睁大了眼睛,惊恐大喊起来。
——触须黑如长蛇,又锐利得像是磨过的针尖,从骑手的喉咙穿刺过去,一瞬便穿碎了喉骨,断送了人的生机。
战马凄声长嘶,不论余下十几个骑兵作何反应,都死在同一时间。
尸体瘫了一地,黑暗里,一只洁白的手取下火把,映亮了他疲惫的容色。
“晏欢,小心些,”刘扶光道,“别惊了马。”
从他手上接过火把,晏欢关切道:“休息一会,你累了。”
刘扶光摇摇头,转头望着那些人。
从屠刀底下获救,老幼妇孺却不曾显示出一点别的情绪,譬如感激、悲伤、劫后余生的庆幸……他们望着明显不似凡人的晏欢和刘扶光,竟然就那样散开了!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的父亲、儿子和丈夫也不曾死在敌人的刀下,他们低下枯黄的脸孔,慢慢走着,沿路拾起逃命时甩脱的物件,像一群返巢的蚂蚁,陆续回到了各部族的帐篷里。
“你看,救他们又有什么用?”晏欢充满恶意地望着这些人,碍于刘扶光在跟前,他不好下手,只得干看着。
“这些人多有四五百之数,倘若团结起来,足以把骑兵连人带马地撕成碎快,可如今呢?”他半睁着九目,讥笑道,“你救了他们,将他们像人一般平等看待,他们眼里却没有你;你的处境比他们更好,他们还得千百倍地嫉恨你;你弹压不了他们,他们就要连皮带骨地吃了你;可你若以强力制服了他们,将他们如畜牲般肆意宰杀,他们便心悦诚服、诚惶诚恐,甘愿一辈子做你的奴才了。这样的庸众,难道算不得恶吗?”
刘扶光没有看他,叹气道:“不过救个人,你便有如此长篇大论,可见心里的怨气不少了。”
距他们掉进观世镜,已经过去三月有余。
那镜子倒也真的担得起“神器”的名号,一落进来,晏欢便感知到自己的神力被锁,刘扶光也比他好不了多少。他们估算了一下,两人如今的实力,只是堪堪接近金丹,连元婴都够不上。
自打出生以来,晏欢何曾受过这种低修为的苦?不过,既然能陪在刘扶光身边,这点苦头,又比他耽溺幻梦的六千年要甜美多了。
这里到底是哪里,二人探查了数日,得出结论:这应当是旱神的世界,在经受魃灾之前的原貌。
镜子为什么会送他们来到这里?
这三个月,刘扶光亲眼所见、亲身经历了大大小小的几百场战役。别说高阶修士,就连修士也见不了几个,所有人的心力,皆然被永无止境的残酷竞争占据。
竞争水源,竞争食物,强国竞争奴隶,弱族竞争能够当奴隶的机会……而竞争一定伴随战火,战火便是具象化的杀戮。
一路走到这里,刘扶光看遍了无数尸体、饥荒;也见过吃墙壁粘土,喝泥浆汤水,直吃得面色黄紫、腹如怀胎的幼童,透过他们薄如青纸的肚皮,刘扶光甚至能直接看见他们的肠胃。
吃人、吃尸体,喝腐臭的脏血,几乎已是司空见惯的事。什么易子而食,那是拥有城墙与驻兵,居民往日里都能吃得饱饭、喝得上水的大城才有资格出现的事了,这说明城里的人还能养得起孩子,还能在困顿的时刻,用孩子换来一点熬命的机会。
晏欢待这一切如鱼得水,而刘扶光则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压制住强烈痛苦和不适的感觉。他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镜中的景象皆是过去的记忆,机缘巧合之下来到这里,他们只是为了寻找旱神的起源,以及离开的机会。
夜深了,他和晏欢坐在绿洲的湖边,看带着浓烈腥气的冷风,将湖面吹出变换不定的褶皱。晏欢缓缓道:“我并不是有怨气……我的意思是,我对什么事不怨呢?我只是不想你太关注这些事。”
刘扶光低声道:“修行之人,总要斩断尘缘、了无牵绊,才好飞升成仙,因为尘世的痛苦和欢喜都是那么沉重的东西,一旦沾染,就再也做不得清净无垢的仙人。”
他默然片刻,道:“人世沉浮苦海,要闭目塞听、不闻不问,其实非常容易。但很多时候,我不是不能做,只是做不到……听到他们的哭声,我的心会很疼,要我彻底听不到他们的哭声,我的心仍是一样的疼。两厢取舍,倒不如尽力而为,就算问心无愧,对得起自己。”
晏欢也想叹气了,与刘扶光在一起,他叹气的次数就变得特别多。
“扶光,你为何要这么想?”晏欢问,他实在困惑,“信便是执,执则生妄,你连我的真容都能勘破,为何勘不破幻景中的众生?镜花水月的事物,你又怎能信它?”
“因为我们至今不知道观世镜的真正作用是什么,”刘扶光转向他,“如你所说,我的眼睛能看破世间一切虚妄,因此我知道镜子里记载的东西全是真实发生过的。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它真能改变些什么呢?”
晏欢许久没有说话,不知过去多久,他开口,声线喑哑。
“扶光,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迄今为止,所有善恶交错的锚点,都与时间有关?”
刘扶光一怔。
没错,确如晏欢所说,至今遇到的一切麻烦,统统跟时间扯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深陷轮回的圣宗;他们要去金翠虚过去的记忆,唤醒心魔劫里的真仙;乞求不死不灭的百相神;忘记了爱人,被囚万年的龙女,最后还是在梦里回忆起真实的过往,从而脱困;到了现在,他们又无端被吸进了观世镜,看着旱神未出时的旧世界……
“……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们都被我的执念所辐射、浸染。”晏欢苦涩地道,“那六千年里,我是如何希望倒转时间,修正我曾经的……”
刘扶光睁大了眼睛。
晏欢顿了顿,他哽得说不下去,缓了片刻,才沙哑地道:“那种强烈的渴望,几乎颠倒了现实的妄想,被漫长的光阴放大到极致——我幻想过!我想过不知道多少次,我能如何回到过去,回到我和你相识之前,到那时,我一定给你无所不至的圆满和幸福。我、我只是想回应你的爱,我只愿你能拥有你应得的一切。”
刘扶光呆住了,晏欢不等他说话,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难掩痛苦,以致听起来便如悲泣。
“但是那没有可能,我想尽了一切办法,都不能稳妥做到,那没可能!”他喊道,“我要的是你,一个原原本本,没有受伤,仍然完好无损的你,可是回到过去的所有方法,都不可能做到这一点……时间就像河流,它可以分叉,可以枯竭,唯独不能逆流,回到过去,就意味着未来必然要发生变化……你可能都不会在世上出生。”
黑暗里,晏欢的九目不住闪动,犹如荡漾的水光,抑或压抑的野火。
“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按照人的心意改变过去。”他说,“在我还是唯一真神的时候,都没法做到,区区一面镜子,我不信它有此伟力。”
空气如此寂静,仿佛沉入湖底。
刘扶光慢慢道:“从前你并未提过,心魔是如何诞生的,现在,我大约能了解几分了。”
他转向晏欢,冷冷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说到底,这些破事终究源自于你,无论至善还是至恶,都不是个体应该掌控的力量。所以,我会帮你,也会跟你合作。”
他又问:“你的神力,是不是衰竭得厉害?”
晏欢愣住,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
“也还好,”他流畅地撒谎,“我不觉得……”
“拙劣的谎话,”刘扶光道,“我早知道你状态有异。放在以前,旱神不会是你的对手。”
晏欢的嘴角抽搐着,露出一个无奈的笑。
“话都叫你说了。”他摊开手,“是,我的神力是衰竭得厉害,不过这也是必然的至理。善恶总有一方强大,一方弱小,不过循环而已,我应得的。”
说到这份上,他便是执意要把刘扶光的话堵死了,刘扶光不知还能说什么,只能沉默。
第二日,他们在湖边补充了些清水,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片绿洲。
躲在帐篷里的人,都把头探出来偷看,见这两个人什么也不要,连战马和骑兵的尸首都留下了,不禁啧啧称奇,像做梦般不可思议。继而蜂拥出去,将昨夜遗留的战利品瓜分得一干二净。
离开绿洲,两人又在沙海里跋涉两日两夜,总算通过大批商队流通时的路线,看到了座带有人烟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