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卷的烈焰陡然缩小,在沙地上不甘地跳跃。
“你的妻儿惨死,是谁的错?”
赤水王喃喃道:“……是我的错。”
“你国家转手他人,忠心你的臣民也被清剿,是谁的错?”
赤水王嘴唇嗫嚅,道:“……我的。”
“你落到如今的田地,从一国之君,变得比一条狗还卑微下贱,又是谁的错呢?”
遍地苟延残喘的火苗熄灭了。
赤水王麻木道:“……我。”
至恶嗤笑着离开他,又用先前那种极度痛苦的方式,令他重新长出了臂膀。
“你心里有数就好!”晏欢满意道,还待说些诛心之论,刘扶光已然不悦地从背后瞪着他,威胁的意味十分明显。
“过犹不及,晏欢。”刘扶光道,“你今日将他逼到崩溃,又有什么用处?”
得意忘形过头了!晏欢这才想起收敛自己恶毒的情态,他腾空而起,将鬼兽化作飞灰,遮掩地咳了一声。
“断情道就是这样修炼的,我也没办法……”
“你就是成心想折腾他,以报复旱神伤你之仇。”刘扶光面无表情地打断他,“少装,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你既然看出这个,怎么没看出旱神待你的态度十分微妙?晏欢心里委屈得不行,只是不敢吭声,仅敢唯唯诺诺、点头称是,唯恐刘扶光冷脸走开,再不理会他。
有了至恶指导,赤水王的修为一日千里,他的刀锋变得冷硬如冰,仅在靠近刀背的位置,残存着一线炽烫炎光。
晏欢命他偷盗商队的骆驼,他依言照做;晏欢命他驱赶垂死的流民,他依言照做;晏欢命他提起阔刀,血洗一个曾经在夜晚收留过他的部族,他仍然照做了。
“我令你做这些琐事,你能领会我的意图吗?”晏欢问。
“小恶是为大善铺路,”赤水王浑身是血,平静地回答道,他的脸孔仿佛一张僵死的面具,“我听从你的命令,是为了从你习得更多的本领,完成我的理想。他们是为更美好的明天牺牲的。”
晏欢笑而不语,过了片刻,袖中触须伸缩如电,他狠狠抽了赤水王一记耳光,抽得他脖颈扭折、脊椎断裂,发出清脆的响声。
“嗯,你答得很不赖,”晏欢懒洋洋地说,“听得我手都痒了。”
镜中世界一比一地复刻了真实世界的环境条件,在这种灵气匮乏的地方,遭受着非人残酷的鞭策,赤水王却以飞快的速度抵达了筑基期。
他突破筑基后期的时候,晏欢递给了他一把刀,对他说:“这就是杀死你妻子孩子的那把刀,赤水城刽子手的刀。带上它,做你想做的事。”
赤水王毫不犹豫地接过来,时隔多年,他再度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国。他上一次走,带着满身的屈辱与伤痛,他这一次回,带来的则是死亡与战争。
那个心慈手软,言行天真到愚蠢的王者变了,他挥刀再收刀,泼天的鲜血,都不能撼动他脸上任何一根细小的线条。凡人的军队不得匹敌修真者的力量,高耸的城墙更抵挡不住天上的云光,赤水王从城外杀进城内,尸体堆成小山,赤水的浪潮从无今朝这般艳红。
宰相年老体衰,恐惧令他无法站直身体,赤水王提刀,在他身上剜出三个血洞,以此祭奠自己的妻儿。
一切结束之后,他枯坐在染红的王庭,眼中神光全无,只是慢慢抚摸着手中的刀。
终究凡铁,它的刀锋已经磕得坑洼不平,刀背布满裂痕,几乎一触即碎。因此,他非常小心地触碰着刀脊,不敢有分毫用力。
晏欢一袭黑衣,从王庭外侧走过来,踩得一地血水散出涟漪,然后挑起眉梢。
他没有动作,赤水王手里的刀,已然碎成随风而逝的齑粉。
“随手拉把破刀过来,你还真信了?”他百无聊赖地问,“你可以完成你的弱智理想了,然后就给我滚去修炼。”
赤水王默默站起来,自始至终,他不曾问过晏欢为什么帮助自己,因为魔鬼的心意变幻不定,有关魔鬼的意图,更是不能触碰的话题。
他二次登基,重组军队,自己则御驾亲征,用战火点燃了整个世界。他征服沿途的任何国家,诛杀每一个君王、军阀,没有人可以阻拦他,最强大的武者,最精锐的军队,也不过是修真者足下的尘埃。
待他突破金丹的那一日,尘世不再需要法律,他便是律法的化身。赤水王用超乎凡人想象的强力,以及超自然的一双手,重新将财富和资源分配,在纯白色的铁幕下,他打造着绝对的公正。
没有掠夺,因为掠夺的强盗早已尸骨无存;没有穷困,因为不会再有饥饿而死的流民;没有罪恶与阴谋,因为每个人都必须遵循新王的规则,他们不得不彼此团结,彼此友善;甚至连异议与反抗也彻底消失,因为新王的双目,能够看透世上任何人的心灵,早在非议的言论出口之前,异见者便已身首异处。
“这便是我梦中所想。”赤水王说,他的面庞坚硬死板,便如钢铁塑就,“人人安居乐业,像家人一样团结一致,像兄弟姐妹一样友爱和睦。我的世界。”
魔气震荡,他洪亮的声音同时响彻王城,犹如无处不在的天幕,笼罩在所有人头顶。
晏欢立在暗处,得意地对刘扶光翘起尾巴。
“怎么能说我的方法没有用呢?”他炫耀道,“他成了金丹,修为固然微薄,可这世上还有谁能杀他?我已经改写了他的命数,这烂镜子还有什么话说?”
委实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修为完满时,一千面观世镜也捏碎了,现在被锁在镜中,也只得暂且忍气吞声,连蒙带猜地完成镜子的要求。
想骂的太多,对他的方针,刘扶光反倒无话可说了,只是简短地警告:“我看未必。”
时光不曾停止,一天天过去,日历慢慢翻向最关键的那一页。
四极大地,全笼罩在纯然的黑色下,晏欢同样被镜子关进另一个空间,与刘扶光待在一处。
龙神就像牛皮糖,紧紧黏在刘扶光身边,尾巴乱甩,满心欢喜道:“扶光,我好想你!”
刘扶光叹了口气,习惯了。
“仔细看着,”他道,“若这次也功亏一篑……”
“若这次也功亏一篑?”晏欢重复道。
刘扶光说:“那我们也爱莫能助了,只能强闯出去,总不能永远被困在这里。”
长夜弥漫七天七夜,二人看不到任何事物,他们只能看到,七天过后,流言横扫沙——强横的王者原来是邪恶的怪物,大旱即为上苍降下的刑法,因为他不光是这样一个逆行倒施,残暴不仁的君主,更是传说中的旱魃。
流言具体从何而来,如今已不可考证。或许它出自一本特别古老的参书;或许它出自一个半疯瞎子的口中,基于肢体的残疾与言行的狂悖,为其增添了十二分神乎其神的可信度;或许它只是一种民众私下里的共识,通过眼色、手势与心照不宣的暗号传播……
无论如何,晏欢的脸先黑了下去。
“我早让他特别注意类似的谣言,”晏欢冷冷道,“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当真废物。”
刘扶光不说话,他忧心忡忡地观望。
日蚀过后,赤水王的修为变得极不稳定,几乎一落千丈。他惊疑不定地寻找恢复的法门,但是所有的尝试皆为徒劳,他甚至呼唤了魔鬼,请求祂可怕的援助。
刘扶光差不多已经看见了结局。
即便数量再多,蚂蚁都是没办法咬死大象的,但是它们能不能咬死一只衰弱的狼,一头瘸腿的公牛呢?
这就很难说了。
他皱着眉头,忽然纵身飞起,不顾身后的晏欢,一路高升至旷然茫茫的苍穹。
刘扶光一直在想,那暗无天日的七个昼夜,究竟从何而来?他心中是有猜测,只是本能地不愿往那方面去靠拢。
穿过云层,穿过星空与宇宙的隔膜,观世镜的视野,仿佛亦在一瞬间拉长到极致。
在晦暗星光、无尽微尘里,刘扶光看到了一切的答案。
意料之内,情理之中,那答案完美印证了他的推想。
——六千年来,玄日凌空。
九目旋转,背负着黑日的黄道巨龙飞过星屑弥散的世界海,其混沌暴恶、无理盲目,恰如一生之中的孤高天意,无法阻挡,更不得违拗。
刘扶光声音干涩,道:“……是你。”
晏欢追在他身后,看到这一幕,同时缄默不语。
不用下去再确认了,刘扶光心里很清楚,无论赤水王拥有多少人的爱戴,建立了多么完美仁善的国家,他能练出多高的修为、多无懈可击的心境……无论是不是至善与至恶都出手帮助,他都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他永远要被狂热的人群凌迟处死,作为“旱魃”,献祭给上天。
因为,造成这个局面的正是晏欢本尊,昔时最为强大的至恶龙神。玄日辐射此世七天七夜,点燃了这个本就弱肉强食的世界,又使流言发酵成了深信不疑的传说。在赤水王死后,万民的执念仍然流连不息,以致这种无比强烈的“氛”,真的扭曲了现实,令古往今来的第一只旱魃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