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亲为何在下狱后也不曾告发常太师?这便是常太师的高明之处了,他为你求了情,在人前得了重情重义的好名声,同时你到了他手中,也让你父亲投鼠忌器,不敢再说出实话,只能为了保全你而选择赴死。”
“你不过是常家的养女,本宫诓你作甚?至于为何如今才与你说,那自然是时机到了。如今你已长大成人,常太师观察你多年也不再忌惮,本宫和本宫身后的荣家也终于找到了机会报复当年之仇,你既然是当年的受害人之一,本宫也不想看到你再被蒙蔽不知真相……”
一句又一句,那时年轻的叶清颖便栽进了陷阱。后来荣太后拿出一叠伪造的“常太师勾结外敌”的书信和物件证据,要她藏一部分到常太师的书房隐秘处,再拿一部分去敲登闻鼓上告。
“孩子,你只需要做这两件事便好,其他的各个关节,本宫自已安排妥当。”
“你若是犹豫,那便罢了,其实不用你来做也可以,不过是到常太师书房中藏个东西,再告到人前罢了,常府又不是什么固若金汤没有纰漏之地,荣家也不缺人做首告,到底是谁上告,并起不上决定作用。”
“只是本宫觉得,由你来做这个首告之人最为合适。外人眼中你是常家养女,你出面首告的更为可信。我们自己人来看,你做这个首告便是为你父亲报仇出力,而且来日常府抄家,不至于将你这个立功之人牵连进去。届时你从中摘出,外人也不会觉得是本宫有意袒护。”
于是叶清颖便接过了那些“证据”。
她是起不了决定作用,甚至于她从荣太后手中接过的那些证据也只是个引线、给荣太后一个向常家名正言顺发难的机会罢了。但她的影响也是巨大的。不说旁的,单是对常太师和常记溪而言,叶清颖为荣太后办事、转而诬告常家,这个事实就足以让他们心神俱伤,痛苦万分。
叶清颖当时也极为痛苦,这些年在常家的情谊并非作伪。若是只针对常太师这位养父,还能说上一句是因果报复。但对上常记溪这个妹妹,叶清颖便只剩下愧疚不已了。
尤其是,随着常家叛逆案声势越发浩大,一直心慌意乱头脑发热的叶清颖却渐渐冷静了下来。越冷静,她越心惊,越懊悔,悔恨渐渐淹没了她。
直到后来,先帝得闻常太师狱中自尽,一时难以接受事实竟吐血身亡,越征在荣太后扶持下顺利登基后,这位新帝找到叶清颖,告诉了她当年真正的真相。
哪里是什么常太师坐拥渔翁之利,当年之事与常太师根本毫无关系,甚至与政权之争也没有关系,叶清颖的父亲在其中也并非是被无辜牵连。
那时候先帝的后宫之中,霍妃十分得宠,这让自幼荣光万丈的宁贵妃很是嫉妒不喜,时常找霍妃的茬。霍妃性情温和,并不与宁贵妃争斗,而且她背后有霍家作为靠山,这足够让她在后宫中保持本性却不至于被他人分食,便是宁贵妃也只敢找找茬,并不敢真的伤及霍妃性命,而且见霍妃温顺,宁贵妃也挑不起太多火气。
后来宁贵妃会孤注一掷毒杀霍妃,是因为……霍妃无意间撞见了宁贵妃和叶清颖之父叶太医在春猎围场僻静处私会。宁贵妃性情张扬跋扈,却是偏好温柔文雅的男子,她喜欢叫人哄着纵着她,可为了家族利益嫁的皇帝却不是个符合她心意的人,别说哄她了,整日里人都见不着一个。而斯文的叶太医则很符合宁贵妃的喜好,偶然间见到了,此后倒是越发上心起来。
宁贵妃与叶太医一直小心翼翼来往着,还有知情却阻拦不得、只得为他们打掩护的皇后亲姐姐,两人很是蜜里调油难舍难分,直至被霍妃撞见了,他们才生出惊慌来。
虽然霍妃表示理解,并且说不会告发,但宁贵妃以己度人,觉得自己若是撞见霍妃私通,那是决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扳倒对方的机会的。而且有一个把柄一直被敌人拿捏在手中,实在叫人心乱不已,于是经过皇后亲姐姐指导,宁贵妃选择了毒杀霍妃。
她的皇后亲姐姐倒是交代得仔细,但宁贵妃本人并非沉得住气的细致人,毒杀霍妃之事虽然成功了,但她自己也暴露了去。霍妃背后有霍氏有兵权,这件事不可能按得下去,于是没过多久宁贵妃和叶太医的事也被查了出来,叶太医死罪难逃,宁贵妃因着有荣氏力保,保住命倒是没问题的。
但害死霍妃之后,宁贵妃却日日难以入眠,她从前也不是没有失手打死过身边伺候的丫头,但亲手害死了霍妃这件事却叫她莫名惶惶。一听到她要入冷宫,情郎也要死,加上本来就精神不振,宁贵妃便几尺白绫自缢了。
这才是当年的真相。荣太后先前告诉叶清颖的,不过是她煞费心思编造出来的。
叶清颖从越征口中得知真相,一时间几乎生生呕出血来,她不敢去见还在人世的常记溪,不敢去见曾经和常家有关的任何一个人,她对越征说:“荣太后虽不打算要我的命,但暗中似乎一直有人在盯着我,不知是不是她的人,总归我想离京是有些难……你帮我出京吧,找个青楼。”
于是叶清颖在越征“帮助”下出京,去了北边一个州府的青楼。后来确认身边没有人盯着了,她便离开了那家青楼,南下绕去了几座城池,最后来到了她母亲出身的建阳府,还是自投入了青楼。
叶清颖很自由,她身上没有背卖身契,甚至还薄有资产,她随时都可以离开青楼,但她自从到了建阳府,改名换姓自称尹清叶后,便许久没再出来过。
当年送叶清颖去青楼的越征,还有撤离盯梢之前的荣太后,都以为叶清颖是想保命,用投入青楼这样一个决绝的、如同自毁的方式告诉他们不用再忌惮她,从而保住她自己的命。
可实际上,叶清颖其实没想那么多。她没打算死,因为被她害得家破人亡的常记溪还在人世。她也没打算好好活,既然常记溪进了教坊司,那她就进青楼,她偿还不了对常记溪和常家的亏欠,只能将自己置于和常记溪一样的境地之中,聊作愧意的表现。
……
这天,不等越浮郁和宴示秋将来意直接说出,看似沉默寡言的叶清颖便已将当年原委全然诉出。
最后,她又恢复了那副没有生气的模样,问越浮郁:“你想给常家翻案吗?”
越浮郁没有多过去她的行为做出评论,只点了点头:“是。你是当年的引线,若要翻案,也需要一个引线。”
“好。”叶清颖并未犹豫,她点了点头,“你们来建阳府还有其他事吗,打算什么时候回京?我随你们回去。”
“我们此次还有一些差事要办。”越浮郁道。
虽然御洪款项已经送到,但他们此行也是有督查的意思在,至少要等建阳府往年最有可能发洪水的高峰期过去了之后,再动身回京。
于是越浮郁接着道:“二十日后,我们回京之前,再到此处来接你同行。”
叶清颖点了点头。
见她再无疑问,宴示秋倒是反问:“你不担心我们别有目的?许不单纯是为了翻案,而又是政权之争呢。”
叶清颖就笑了下:“若是政斗,那说明你们要拉下台的是荣太后与荣家吧,那不是更好吗,左右都是能为常家报仇的,你们到底要我做什么,都不打紧……便是失败了,也不打紧。”
“对了,”叶清颖说着又道,“这建阳府官场水很深,你们与他们打交道,小心些。我虽未有接触,但建阳府多洪水,可抵御水患的工程却鲜少修缮,今年江边官府招募去修缮稳固的工人据说倒是很多,但也就前些日子的功夫,老百姓们还纳闷呢,没想到是京中有你们来,难怪官府着急忙慌的。”
“好,我们会小心。”
于是宴示秋和越浮郁起身,离开了叶清颖的这处院落。
重新回到热闹喧嚣的市井中,宴示秋轻轻握了握越浮郁的手:“见昭。”
越浮郁便抓住他的手不放了:“老师,回京之后有一场大仗要打。若是翻案不成,只怕荣太后便能抓住机会将我这个太子拉下储君之位,届时你和宴家祖父祖母只怕都要受我牵连。”
宴示秋对他安抚的笑了下,眉眼温和如玉:“所以不能失败,见昭。”
越浮郁便定定的看着他,然后一点头:“嗯。”
他接着又说:“有老师在我身边,不会失败的。”
他们接着慢慢溜达到了江边。此次既然来了建阳府,叶清颖的事也解决完了,那接下来他们思索要如何翻案的同时,这建阳府的差事也不能落下。
虽然离京前越征的意思很明显,就是叫越浮郁来走个过场的,但既然来了,怎么能不抓住机会呢。本来宴示秋和越浮郁是想抓住机会深入民生体察民情,多看多学一些民间实务。但没想到这建阳府远没有年年述职奏疏上的那么体面,作伪甚多,知府带头打造了一个人情为主的官场风气,阿谀奉承的态度都还是小事,想来其中还少不了渎职和贪贿。
他们本就打算从叶清颖那儿出来后,就到江边看看御洪工程的实情,没想到直接在叶清颖那儿也听闻了相关的事。因为有叶清颖的提醒在前,所以来到江边,看着明显年代久远、长年未修缮翻建的御洪堤坝和工程事务,宴示秋和越浮郁也不怎么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