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示秋便接了文书看起来。
但不妨碍荣遂言继续吐苦水:“若不是我自己知晓过往二十余年从未和徐大人有过私交,经过这么一夜,我都要觉得自己是徐大人的知己了,他与我几乎是说了他过去四十来年的经历,说得最多的便还是什么生不逢时时运不济。我倒是想走,但徐大人这位刚自尽过的老大人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非拉着我不肯放,我又不能动用蛮力,便捱到了将近天亮,才得以脱身。”
“离开之前我叮嘱了狱卒日夜看着徐大人。之后我又要走,偏偏还住在衙门后院的徐家人也醒了,个个都凄惶得很,拦着我问来问去……宴太傅,你这一夜瞧着倒像是睡得极好。”
宴示秋将文书合上,递回给荣遂言,诚恳道:“文书没有什么问题,劳烦荣大人差人将它送回京。荣大人这一夜辛苦了,赶紧回房歇下吧,你的功劳苦劳,殿下都记着了。”
虽然确实想要抱怨,但荣遂言絮絮叨叨这么多,功利考虑上就是想要最后这句话……没什么实际好处就罢了,得个好话总不算要得太多吧。如今得到了,文书也没问题了,荣遂言便不再逗留。
“是下官应尽之责。”说这话时,荣遂言改变了下自称,接回了文书,他又想起来,“那我们何时离开安阳?”
宴示秋看向越浮郁,越浮郁也看向他,于是宴示秋回答道:“明日吧。徐大人刚刚入狱,我们若是按着原计划今日便走的话,怕有什么未能安排的突发之事,今日多留一日相对稳妥一点,荣大人也能好好休息一日。”
安阳城本地的事务,还有徐芳州原本的下属能够暂且顶上。待文书递回了京城,京中自然会尽快安排好,剩下的事倒不用宴示秋他们操心,也不用特意在此多留。留着也做不了什么,而且他们是为建阳府送钱款去的,不好在途中停留太久。
荣遂言就拿着文书离开了宴示秋的房间。
没什么要紧事做,越浮郁便又盯上了越谦送来的那盒子安神香,对宴示秋道:“不找越谦抢配料方子,但从这里面拿一点给秦太医让他研究研究,看是否能配出来总行吧?万一日后还有能用得上的夏日呢,是不是,老师?”
宴示秋拿他没辙,尤其是越浮郁当真是为了他考虑。
“好。”宴示秋无奈的点点头,又忍不住笑,“就是辛苦秦太医了,突然得研究制香。”
“昨夜秦太医验这香时也没见他为难,反正香料和药材都是一回事嘛。”越浮郁眼睛都不眨一下的说。
宴示秋闻言一顿:“……我本想反驳你,但转念一想居然又觉得你这话并没有问题……许是我不大懂医的缘故吧。”
越浮郁就笑盈盈的握住了宴示秋的手,又问他:“老师,是我手凉好用,还是那香好用?”
宴示秋:“……”
“见昭,你想听实话还是违心话?”
越浮郁:“……”
宴示秋又说:“实话便是那香好用,你的手只是偏凉,并不是不会融化的冰块,夜里我也不能握着你的手安然入睡。违心话便是……其实也不算违心,就是哄哄你的话,自然是你的手好用。”
越浮郁保持沉默。
又过了小会儿,宴示秋忍不住了:“见昭,你能松开手了吗?你的手开始热起来了……要是你觉得手上空落落的不舒服,又不想玩九连环,那不如给老师打扇吧。”
越浮郁继续沉默,手上听话松开,然后拿了折扇给宴示秋扇风。
宴示秋忍俊不禁:“那,老师看会儿书?”
越浮郁闷闷“哼”了一声,随即也忍不住笑起来。
宴示秋便埋头看起了书,越浮郁的目光静静落在他的侧脸上……他想,老师刚才说,他并不大懂医。
越浮郁曾经以为宴示秋是懂医理的,因为当初宴示秋看出了秦太医给他的药有问题,那是他问宴示秋是否懂医理,宴示秋也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今天并非头一次了,这几年相处下来,越浮郁早就有些意外的发现,其实宴示秋对医理并不了解。也就是说,宴示秋没法解释当初为什么会知道那么秘密的一件事。
给他下药、让他一直病歪歪的,这件事当初应该只有下命令的皇帝、皇帝身边最信任的人和秦太医本人知道才是,秦太医怕有一天事情败露祸及家人,从未与人说过。这样几乎密不透风的一件事,宴示秋当初作为一个刚上任的太子太傅,是如何得知的呢?
越浮郁想不通,也不想去细究,若是细究起来,其实宴示秋身上仿佛还有许多秘密……说不上来具体的事,但平日里几乎时时刻刻相处在一起,越浮郁偶尔便能在一些细节上看到宴示秋身上的一点“违和感”。
最离谱的时候,越浮郁甚至觉得宴示秋不像是这个世上的人。
于是越浮郁不敢再去想了,反正不论如何,宴示秋是他的太傅。至于那些秘密,将来老师想要说的时候,自然会与他说的。
……
第二日,一行人再次启程,离开了安阳,继续往建阳府去。
这一走便又是半个月的时日,好在接下来这一路上和刚离京那十来日一样,并未遇到什么特殊的事情。期间倒是得了京中的回函,知道了即将前往安阳接任知州这个位置的人选。
“居然是张次槐。”宴示秋有些意外。
倒不是对这个人有什么意见,只是张次槐和徐芳州一样,都是和宴示秋同年的进士,徐芳州得了状元,宴示秋是探花,张次槐是那年的榜眼,没想到在京中时和这两人没什么交集,最后都和安阳城扯上了渊源。徐芳州和张次槐在京时关系却很亲近,如今却是境遇有了大变,徐芳州在牢中,张次槐却是他的接任。
就这样,一行人带着户部给建阳府的御洪款项,终于进入了建阳府的城门。
建阳知府冉新携了一众下属在城门口相迎,见谁都是堆着一脸亲热的笑,对太子和皇子们就说丰神俊朗,对宴示秋这个太子太傅和荣遂言这个京官就说年轻有为,满脸都写着阿谀奉承四个字,他身后的其他官员们也是差不多的作态。
只是很可惜,并无人搭理他的奉承。越浮郁很冷漠,冉新越奉承他越冷漠。大皇子越谦很平静,冉新说什么他都一脸温和的微微颔首。六皇子年纪不大,性格好动也不爱读书,冉新无差别夸丰神俊朗的时候,他回过头问同行的荣嬷嬷什么叫丰神俊朗。
宴示秋瞧着倒是霁月清风脾气很好,但他也不怎么爱出声回应。荣遂言倒是回应,只是张嘴闭嘴都是关心建阳府的百姓们,又问起今年堤坝修缮了吗,新的御洪工程建得怎么样了……弄得冉新代表的建阳府一众官员很是局促。
建阳府洪水多发于八月中旬,但户部每年拨款的时间都和今年差不多,送到建阳府时往往都快八月了,如果是每年拨款到了之后才开始修缮工程,那着实有些晚,但每年仍然是这个时间送达款项,这是因为这个拨款主要是拨给明年的份额。
早年建阳府知府还是冉新的岳父庞自宽时,他上书京中提了这个建议,说是提前送达来年的款项,能以防来年拨款拨款过程中出现问题,也能提前做好修缮预算。算起来也就是将以前的拨款时间提前了半年而已,建阳府水患素来严重,京中就允了。
但实际情况,建阳府是钱款一到便马上“花”出去了,哪管这是今年还是来年的份额、这笔款项又是用于什么事项的。建阳府公中没钱,就算有,也鲜少用在修缮御洪工程上。
今年和往年一样,修缮工程并没有正经开始,只是在得了信知道今年会有皇子高官到来之后,冉新勉强拨出一点款项、安排了点能够支撑着糊弄的修缮工作。但是,两个月前递回京城的折子中写的是那时便已经开始御洪事宜、会为保障老百姓不受洪水侵害做好万全准备。
没想到荣遂言会一来就问御洪的事,冉新含糊着回应了,当下面上还是带着奉承的笑,等回了冉府之后他便马上拉长了脸,来到后院大发脾气。
惊鹊温柔小意的给他倒了一杯茶:“大人这是怎么了,不是说去接今儿要进城的贵人们了吗,怎么还把自己气成这样了,多伤身啊。”
冉新接了茶,猛灌了一口,然后砰的放下茶杯,又将惊鹊抱到了腿上坐着,很是不悦道:“倒是本大人小瞧了他们,个顶个的脾气大,那个太子连马车都没下来就算了,连那太子太傅都敢坐在马车上不动,真当本大人说一声下官,还真就屈居人下了不成!还有那大理寺少卿,三句不离御洪,倒显得他有多能耐,不晓得的还以为他才是这建阳府的父母官,不过是来送钱的,越俎代庖个什么劲儿!”
惊鹊便靠在冉新怀里,怯怯的说:“这么厉害啊,那大人会不会很为难?”
“怎么会!本大人可是这建阳府的天!”冉新哼了一声。
“就是呀,大人可是惊鹊见过最有本事的人了。那些贵人里虽然有皇子,但初来乍到看不清形势罢了,不然哪敢给大人甩脸色看,他们在这建阳府的吃穿住还都得仰赖大人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