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苏南寻也无法回答,更清楚他不管回答什么都无法宽慰对方。
苏南寻想了想,或许对骊来说,说出这些惨痛记忆并非想寻求安慰或是寻找解决办法,他的目的与自己相同——让这些从未启齿的记忆晒一晒月光。
阳光太过刺眼,它不适合舔舐伤口。
沉默在两人之中酝酿,苏南寻将骊带到自己怀中,随手捡起一根落下的树枝,他环着骊,在骊的乱涂乱画中添了几笔。
月亮慢慢显现出了它的本来面目,清朗的月光撒向地面,骊看清了苏南寻画的内容。
苏南寻画的是一片开阔的穹顶,穹顶有四颗星星,穹顶之下是丛林,丛林中躺着两个相依偎着的人;天空之上有两对夫妇,他们正注视着丛林中的人。
苏南寻画得并不精细,画工也是小学生画工,但骊在图中感受到了苏南寻的用心和真诚。
苏南寻说:“他们,在看着我们。我们很好,他们在天上也很好。”
他闭上眼,边打手势边用普通话说:“正是他们的庇佑,我们才能隔着上万年的时光相遇。我很幸运,来这里遇到的第一个人是你。”
苏南寻不敢说自己会替骊的亲人爱他,因为他已经允诺了朔,他既然没办法整颗心都给骊,那还是不要允诺为好。
骊似乎有被安慰到,他点点头,决定勇敢一次:“可是很遗憾,我先遇到你也没办法占得先机。”
苏南寻一时语塞,他低下头,不敢去看骊。
骊再次开口:“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苏南寻讶异地对上那双数次在他梦中出现的漂亮眼眸,他决定说出自己的真实感受:“你会介意吗?我和朔、和盘。我没有办法身心都只属于你一个人。”
“我不介意。”骊答:“我想要陪着你。”
骊没有说喜欢,也没有说任何有关风月的词,但苏南寻就是觉得踏实,他一颗心落了下来,笑着答:“好。”
骊微微低下头,他一手托住苏南寻的下巴,在对方唇上轻轻落下一吻。
苏南寻终于可以说出他想了很久的事,他道:“可以把胡子剃了,让我看看你的样子吗?”
骊点点头,他又道:“等我把这件事讲完,好么?”
苏南寻嗯了一声。
骊被放出来后,他想到了去寻求吕昌的帮助,救出他母亲。
丛林中各个部落的互不来往,语言也不尽相同,骊边走边打听,过了很久才有吕昌所在部落的消息。
功夫不负有心人,骊找到了吕昌所在的部落。
此时距离骊被他母亲放出已有大半年,那时骊就隐有预感,他救不回他母亲了。
这些年吕昌的扩张不算顺利,各个部落的生产力发展水平差异并不大,吕昌所统领部落也没有杀伤力强的武器,所以每攻占一个部落,他就要赔上一些族人,也必须要杀死一些人。
吕昌后悔了。
他并不是残暴的人,也不会去杀害无辜之人,但战争总是残酷的,不必要的牺牲在战争时每天都在发生。
更糟糕的是,他的仁慈让许多不想被入侵者统治的原部落居民逃了出去,他们都视吕昌为仇敌,期待着有朝一日能报仇。
这些是骊一路听来的。
吕昌所统领的部落是方圆十里最大的部落,他本人并没有什么首领架子,一路奔逃而来的骊很轻易地就见到了他。
十几年间,吕昌老了很多,他不再是那个雄心壮志、意气风发的少年,骊甚至觉得,明明对方比自己的父亲还要小四五岁,看起来却比井犴还要显老。
吕昌静静地听骊讲井犴所统领的部落的遭遇,讲井犴的死、讲句瑶的屈辱、讲尚且活着的族人去进攻那个部落,得到了全军覆没的结局。
故事全部叙述完毕,骊看着老泪纵横的吕昌,竟觉得对方比自己还要痛苦。
吕昌平复了一下心情,问骊:“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骊那时才十五岁,心智还未完全成熟,他不知道一场战争意味着什么,他怒气冲冲地道:“我要为我的父母报仇!”
吕昌摸了摸已经窜得比他高的骊的脑袋:“那你想怎么报仇呢?”
“攻下那个部落,救出我母亲。”
吕昌沉默了,他的观念在十几年间发生了改变,他逐渐认同他的挚友,也为当年自己的年少轻狂而后悔。
吕昌没有当场答应骊,但自责的种子已经在他心中种下。
每每午夜梦回,他总会看见他不曾带着那部分族人离开,他和井犴重归于好,他们还是部落的双壁,他们一同喝酒、高歌、狩猎、玩乐。
每当他在梦中发出爽朗的笑声时,他就会从梦中惊醒,仿佛上天都在提醒他,他已经永远失去这段刎颈之交了,长夜的漫长与寂寥永远只能独自度过。
这么多年过去了,吕昌一直没有遇见如同井犴那般与他心意相通的挚友,每当遇见难以抉择之事,他就会愈加怀念那位各方面都强于自己的挚友。
吕昌最终也没有出征,但他做了一个梦,这个梦挽救了他和他的族人。
吕昌还像往常一样,梦见了他和井犴坐在篝火旁喝酒,他们喝至兴致高时,井犴突然叹了口气。
吕昌奇怪地问:“老朋友为何叹气?”
井犴给自己倒满一碗,一口闷了,才答:“如此高歌饮酒的日子不多了。”
吕昌等着井犴继续往下说。
“掳走句瑶的部落要进攻你的部落,你要早做安排。”
吕昌正想回答点什么,坐在他面前的井犴人影却越来越淡,吕昌伸出手去抓了个空。
“老朋友!老朋友!”
回应他的是空旷山林中的阵阵回声。
吕昌满头冷汗地惊坐起身,他茫然四顾,只有透入的微弱火光提醒着他此刻还坐在自己帐内。
他心有余悸,一刻不停歇地叫醒了族内两位勇士,让他们去对方部落探查清楚情况。
“那个部落确实在筹备攻打吕昌所在部落的计划,吕昌令族人装作不察、按兵不动,在他们攻进来时埋伏了他们,完成了一次漂亮的反杀。”骊继续说道,“那个部落中的精锐都被首领带出来了,吕昌给我点了一队人,让我自行为我母亲报仇。”
在丛林中独自生存并不容易,稍不留意就会丢掉性命,骊在投奔吕昌的路程中学会了很多丛林本领,那些本领让他更加轻松地赢下了这场战争。
骊最终带回了一群老弱妇孺,为部落注入了许多新鲜血液,得到了声望和所有人的称赞。在其他人看来,他什么都得到了,可他连他的母亲尸骨在何处都不知道。
第15章 14
苏南寻将骊和朔所说串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或许是骊人生中唯一一次出征让他成为呼声最高的首领继承者,部落中大部分人都希望骊成为他们下一任的首领,这其中也包括吕昌。
但骊因为他父亲的事拒绝成为首领,吕昌无奈,只得用一代代传下来的方式选出首领,最终盘成了部落的领导者。
苏南寻抱住骊,打算再安慰对方几句,不曾想骊竟借势托住苏南寻的屁股,将苏南寻打横抱起。
在脚离地的一瞬间,苏南寻几乎以为自己要因重心不稳摔到地上。但骊稳稳地托着他,似乎抱着苏南寻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负担。
苏南寻问:“你要做什么?”
“刮胡子。”骊答。
苏南寻把头埋在骊的锁骨窝里笑,骊真是实诚得可爱。
他一激灵间突然想到,他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骊能接受与他人共享爱人,那朔呢?
一路上,他始终怀揣负罪感,骊也察觉到他兴致不太高,问:“怎么了?”
苏南寻摇摇头,骊没有明确地跟他说“在一起”,那他们之间就不算爱侣,他没必要用这件事来困扰对方。
苏南寻在现代用的一直是自动剃须刀,但在旅行前秦宇进告诉他,旅馆容易断水断电,他便多留了个心眼,买了一把手动剃须刀备用。那把剃须刀在这里算是派上了大用场。
苏南寻回到住的房屋中,朔已经窝在草垛上睡着了。
他将朔抱到兽皮上,无奈地笑着摇摇头,朔还是改不掉睡草垛的习惯,对方总觉得自己没有参与狩猎就低人一等,不配睡在兽皮上,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才能扭转朔这个思想。
他俯下身在朔的额头上落下一吻,随即轻手轻脚地拿了剃须刀和自己带来的那把军刀出了门。
苏南寻没有留意到,屋中装睡的人早已睁开了眼。
赶□□的族人刚刚散去,三三两两结伴嬉闹着,整个部落看起来还很热闹。
一位精壮青年笑着向骊打了招呼,两人寒暄了几句,骊开口问:“今晚怎么比之前要热闹些?”
那位青年左顾右盼,确定没人注意到他后压低声音道:“妫今晚本来要给嫖钉棺木的(注①),恰巧遇见□□吞月,给推后了。赶走□□以后,嫖活过来了,那些祭品妫就让大家分了,大家多玩闹了一会。”
骊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两人就此别过。
骊大概猜到苏南寻不了解他们的风俗,开口向对方解释道:“族中有人死去,那个晚上就会举行祭祀,祈祷神明不要带走更多的人。棺木只有首领和祭司才有,嫖……算是破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