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揉了揉眼睛,往库房走去。
……
七天以后,昭华号的门口,被摆上了无数二踢脚和百子炮仗,比开张那天还要热闹三分。
祝锦宸本人没有出现,由柳如莺执着明火,铤而走险,将这些炮仗一个个全都点亮送上了天。
因为这一天,昭华号做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决定。
她邀来了所有曾参与到水力织机设计、制造过程中的各位工匠们,将整个工程中的算式数据、设计图纸、以及曾遇到的经验分享,制成了一本详尽的说明书,全数开诚布公,分享给了到场的每一个人。
厚薄几分,尺寸几许,材质打磨,工艺磨具……全数罗列清楚,标上数据。从此以后,这自行运转的织机,再没有隐藏不知的秘密。
只要愿意,人人都可以照着这说明书,造出一台自己的纺织机。
工匠们拿到说明书,个个都是喜笑颜开。但有权有势的人们,显然更容易被天工海市中花团锦簇的华美演出吸引。这本说明书,在他们的眼中不过是一本寻常的机工书籍,没什么了不起的。
昭华号后场,祝锦宸在震天的爆竹声中,目不转睛盯着沈玦运动服上的织物纹理,一笔一笔,很有耐心地誊绘在纸上。
水力织机不能再往下做,祝锦宸的兴趣马上就转到了运动服上,一刻都不耽搁。
沈玦:……
说真的,系统怎么还要负责当服装展架?真是闻所未闻。
还好他是一本书,最擅长的就是待在原地,一动不动。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22)(加更)
天工海市闭市后, 柳如莺就有许多事情想不通。
当头第一件,就是这天工海市。为这三台纺织机,三公子起早贪黑, 钻研了好些个月, 又准备了精彩夺目的展演方案。但他这股热情劲,差不多只持续了一天。天工海市统共开市整一个月,他去了一天,就再不去了, 是为第一怪。
也是在那天工海市开市后的第二日,三公子将那些高价雇来的工匠全数遣散,跟着又同她说, 那些新出的“昭华锦”, 就当一般织物来卖,允诺的让利售卖,可以继续,但是不要大肆宣传。无端变脸, 是为第二怪。
接着就是开市第七日,三公子不声不响,交给她一厚迭纺织机制造说明手册, 又定了一车炮仗, 要搞一个盛大热闹的赠送仪式。半年的心血,全都白白拱手让人,是为第三怪。
柳如莺很想拍桌子,说我不干。搞什么呀, 她还等着卖那纺织机呢!全都白送, 生意还做不做了?
但既是三公子给的指令, 想必其中定有隐情。只要她做得到, 总还是会好好完成的。
抱有这个念头的柳如莺,就这样日复一日勤恳经营着昭华号,见证了甩手老板祝锦宸日渐颓废的全过程。
本来的祝锦宸,还是挺有大老板样子的,平日里不是在布行织坊,就是在工场中忙碌。现在呢,傍晚以后,就休想找到他的人。相问一声时,才知道原来又去找琼江商会的人,吃饭喝酒游园会去了。
原本他还是个点子王,满脑子天花乱坠,即使是最小的画报设计,也能提出有趣的建议。现在他偶尔过来昭华号看生意,柳如莺说什么,他都是好好好,完全就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表面上,昭华号的经营状况一切如常,十分平静。
但平静的昭华号,那还是昭华号吗!?
说好的宏图大志呢?说好的鸿鹄之愿呢?全都不见了呀!
柳如莺当然不敢当面去质问祝锦宸。她自己反复思考,最终只能将祝锦宸反常行为的原因,归咎到天工海市的头上。
辛辛苦苦打磨了半年的好机器,被那些迂腐的老书呆奚落,灰心意冷……也算合情合理吧?
——起心虽然不错,但妄自揣度一番以后,她就把路给走偏了。
但这并不能怪她。要怪,还是得怪祝锦宸口风太严,心中盘算,半分都没透漏给她知道。
其实柳如莺从昭华号起家时,就带着好几个姐妹来投奔祝锦宸,又随他一路远赴琼江,助他将昭华号打理起来,不折不扣担得起一个“联合创始人”的身份。但不知为何,祝锦宸有意无意,老是就看不到这一点。
柳如莺在他眼中,仍然接近一个姐妹会会长的定位,而不是一个能够和他并肩作战的商业伙伴。所以现在遇着前路风雨,他也没想到应该与柳如莺通一通气,听一听她的想法,仍是自个儿独断专行,把所有决定都做完了。
朝堂上风起云涌,柳如莺全都不知晓。她这个老实人,还在那里苦苦思索,想要找个好办法让祝锦宸重新振作。
生意经验上,她自觉不如三公子;但她又积极又勤快,只要想到了,就没有什么事是办不成的。此事既因天工海市而起,那么解决之道,还得往那些纺织机身上去找。
这样琢磨着,她就想到一个好办法——
为什么不去走访一轮那些拿到说明书的工匠,问问他们的想法呢?
走访之下,结果倒是非常喜人。
要还原原版的纺织机,对工件的精度要求较高,不太好做。但水轮和传动系统的原理逻辑,倒是比较好复刻。
乡下田间,已有工匠根据纺织机的传动系,制作出了新式的水车;一些磨坊中,安装上了水力驱动系统。也有那么几个艺高人胆大的木匠,自己攒了一套班子,硬是要将这纺织机造出来。
逐一整理好收集到的情况,柳如莺的心中,也逐渐明快起来。
如果能看到自己的发明创造在更多人手中开花结果,知道心血没有白白付诸东流,想必三公子也能振奋精神,不会再那么颓废了!
做完万全准备,背下一肚子苦谏之词,算好祝锦宸人在宅邸中的日子,柳如莺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碰响了园林工场的门环。
出来开门的是祝锦宸本人。他没料到柳如莺会找上门来,脸上流露出一丝尴尬,差点就想把门关上。
柳如莺:!?
什么情况?果然有鬼!
祝锦宸堵在门前:“昭华号出什么事了?”
柳如莺眼珠一转,浮想联翩:“三公子,我是不是……打扰到你……”
祝锦宸瞧着柳如莺透着八卦的视线,知道她绝对联想到不该想的地方去了。他犹豫了一下,冷不丁想到,手头上在忙的事情,可能需要柳如莺的帮助,终于不情不愿地让开了一条道,放柳如莺进了门。
柳如莺跟着祝锦宸,一路走到后花园那块曾经拿来装配纺织机的空地。还没走到,她就捂着嘴尖叫了一声。
“人——人!”
那片空地上,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十几个和真人差不多身高,以木头削成的人台模型,像一群可怖人偶立在园中,吓了她一大跳。
但再靠近时,就能看得清楚分明,全是木头假人,她也就不怕了。
不仅不怕,还很高兴。因那些假人之中,有一半都穿着她从没见过的、崭新好看的衣裳。
柳如莺三两步上前,扑到那些假人面前,仔仔细细看那些衣物。
与通常采用单幅面料来裁制的衣服不同,这些衣裳巧妙拼接了好几类同色系的面料,素雅大方,又营造出了丰富的层次感。
裁片拼接的方式,也是她没见过的。或许是利用了那些木头人偶的关系,衣物整体的造型与身体的走线趋势十分契合,形成顺滑的流线动势,可以想见穿在身上时,行动会有多便利。
最重要的是,这种利落的喇叭口长裤和长摆外罩……
看着就好飒爽啊。穿上去走路带风,肯定很帅。
望着那些时装,柳如莺的心,剧烈地鼓动起来。
祝锦宸一直在小心观察她的反应,这会儿见她喜欢,终于放下了心。他道:“我想尝试一些新的衣裳款式,但……不太拿得准。不知你……”
柳如莺当然是满口答应,祝锦宸也随之松了一口气。
研究织物面料和裁制女子服装,究竟是两件性质完全不同的事。前者是被认可的正经营生,后者呢,险些弄死小时候的祝锦宸,也险些教祝家早二十年口碑尽毁。
但在研究运动服的过程中,祝锦宸终于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的手,放飞自我,裁制了一系列完全不符合传统礼教的新式服装。
融合了运动服的立体裁剪,未来感的直线造型和拼接工艺,也保留了当代服装的垂坠、飘逸,再配合点缀用的小片刺绣,整体以轻捷便利为设计宗旨,是能够穿着自由行动、划龙舟与打马球都不在话下的新式女装。
他自己也知道这事儿有点离谱,但一时上头,图样画好了,板也打好了,衣片都裁得七七八八,还能怎么办呢?
传出去时,多半又要惹来口舌非议,所以连家仆都被他赶走,暂时不许当值上班。
柳如莺冲上门来,完全是个意外。
但也多亏柳如莺找过来,他才恍然记起,自己做的是女装,当然不能闭门造车,还是得问一问姑娘们的想法才对。
幸好柳如莺没将他看作流氓,真是谢天谢地。
接下来的时间,柳如莺从自己的视角出发,给祝锦宸提了许多建议。祝锦宸倒也没什么架子,全部认真记录下来,时不时还追问她的感受和喜好。全部工作结束后,柳如莺倍感欣慰。原来三公子只是忙新的设计去了,并没有一蹶不振呀,这可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