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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拼着自己性命不要,都要将他弄死啊。
  何英浩都说到这份上了,祝锦宸自不敢再玩笑应对。他立刻想起销声匿迹的白褚,脸色一沉:“谁告的?是不是……一个姓白名褚的混球?”
  他积习难改,脾气一上来,粗口就往外冒,旋即又想起何英浩还在面前,赶紧收敛脾气。思忖了一阵,又想到了别个嫌疑人:“有陈知县的份吗?又或者……杨向凌?……”
  何英浩解下风袍,冷哼一声:“你这混账小子,得罪的人,当真不少。”
  祝锦宸知何英浩不过虚张声势立个威,不是真的要训斥自己,立刻殷切上前,接过风袍,替他挂在架上,又去端椅子拿点心。何英浩将手一挥,示意他别忙活那些没用的,赶紧坐下说话。
  “我刚从东海道回来,天亮之前,需得赶回官邸。时间不多,接下来我说的每一个字,现下你不一定都能听得懂,但你必须全都听清楚、记明白,一一照做,不可有一分轻慢。”
  祝锦宸知事有不妙,正襟危坐,谨慎聆听。何英浩在来时路上,已将整件公案的脉络梳理过,他与祝锦宸从头开始,细细讲了一遍。
  那投状子的人,确是白褚无错。去岁深冬,他因闹市被殴、书册攻讦、生意受阻等一系列事件,对祝锦宸恨意深种。
  识破“景城住”的身份以后,他登时便觉悟到,既然身份是假,那祝锦宸本人,若不是顶替了他人身份、就是伪造了自己的户籍信息。大夏户口制度严明,各府县中,都要求户籍一一对应,必须能够查实到位。白褚一时狂喜,以为抓到祝锦宸的把柄,年前腊月,紧着向琼江府上递了一纸状文。
  至于状文上写的内容,大致就是控诉在琼江作威作福、扰乱市场行情的大商人景城住,是那被查抄的明霞坊当家祝锦宸。明霞坊犯事,得皇恩浩荡才免于刑责,祝锦宸不知恩、不报恩,在作奸犯科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其心可诛。
  但他这状子递上去有如泥牛入海,过了三个月,一直杳无音信。
  何英浩斡旋官场已久,通晓此中门道,就与祝锦宸简单解释了原因。
  首先是白褚递状子的时间不赶巧,大夏习俗,有什么事都等过了年关再说。白褚在年前递状子,衙中小吏,本就不太爱看。其次呢,他投到琼江府,也是自讨没趣。琼江府上,现在谁不知昭华号大名?如日中天,税收万两,与四大商行一样,昭华号是地方上乡绅乡宦们新登科的衣食父母。
  有这两条缘由在,再加白褚的职业病作祟,这状子虽然写得好看动情,宛如传奇小说,却显得太过玄奇,很难教人取信。年前年后,一拖再拖,自然就沉入卷帙烟海,被人给忘了。
  但白褚也不是那不通事的,他左等右等,等不到琼江府回音,就知琼江府上有包庇之意,忽略了他的状子。待到年后,他竟又新起了两纸状文,除了原本控诉祝锦宸的内容以外,还加上了对琼江府巨贾横行、官商沆瀣一气、盗取国本的严厉控诉,投到了岭南道与东海道两处监察御史衙中。
  明霞坊与岭南道并无瓜葛,在东海道却颇有名气,查抄之前,向来也是一间课税、纳银、缴丝的豪门大户。看到状文牵涉到明霞坊,东海道就多看了一眼,随手下了一纸公文,教桑禾县简单查一查。
  桑禾县的新任县令一查,才发现祝锦宸在上一任任期内,已被记成了一个死人。
  而把祝锦宸记成死人的陈姓县令,现已被调往西南,升任知府去了。
  新任县令一想,若硬要说死人活了,那岂不是指摘上一任工作有问题?岂不是既得罪了一位仕途高升的大人,又给自己找了更多苦头吃?
  既然死了,那就别再活了,免得给人添麻烦。于是新任县令一口咬定记录没错,祝锦宸就是死了。白褚那小子在乡中本就声名狼藉,定然是他在打诳语、撒大谎。
  白褚此行,有备而来。状文以外,还提出了许多证据。如昭华号布匹织法与明霞坊织物的相似、雷同之处,景城住本人与祝锦宸的形貌相似处,还递交了那台天下间独一无二的水力织机上的部分零件。
  整个东海道上,都知道祝家三公子有那造金铁怪物的奇怪癖好。除了他,还有谁会热衷于这种古怪机器?
  但他没想到的是,伴随着新任县令提出的答复呈文,整个东海道的刀笔吏都有目如盲,一齐站出来宣称祝锦宸已死透了,痛斥白褚其人,妖言惑众兴风作浪,居心不良,该当严惩。
  原来当时明霞坊被抄,得利者众。织机、机工、库存布匹、以及众多织造、制染方面不宣的织法配方,都由东海道几家官方织造办瓜分,经办官员,也从其中得了大小好处。祝家三个姊妹都嫁往外地,又是罪家之女,不足为惧,就是那个逞凶乡里的祝三疯子叫人害怕。若他一味较真,告进京去,恐惹来许多麻烦。他死了,才是最好的保护。
  白褚这个不识相的,怎能硬叫一个死人活过来?祝锦宸活了,他们这张大网,岂不是就被扎破一个窟窿?
  于是,就出现了这样一副奇景——
  白褚心怀鬼胎,手中却有确凿证据,口中讲的,也都是真话。
  讲的虽是真话,东海道上下,却没任何官吏愿意听他一言,为保自身既得小利,都说白褚是个疯子。
  狗咬狗,一嘴毛。两边恶人相磨,反而教暴风眼中心的祝锦宸,活蹦乱跳、安心经营到了今天。
  但问题是,白褚也向岭南道投了一份、一模一样的状文。
  东海道利益相护,没有白褚活动的空间,岭南道却早视被四大商行弄于掌心、势大不服的琼江府为眼中钉了。
  若能借这一事压一压琼江府的气焰,也是好的。
  东海道想息事宁人,岭南道就拉大旗扯虎皮,在琼江府包庇大商户一事上大做文章,两边笔墨文书横飞,来回拉锯,已将状子打进了京中。
  白褚那小子,起初只是想借官府之力,治一治祝锦宸。闹至两江风雨,也不在他算盘里。
  更滑稽的是,他虽是那初起诉状的人,却因为太能作妖、四处煽风点火,如今已被东海道方面暂时收监。名曰保护证人,其实就是软禁,防他到处胡乱讲话,再生事端。他家中父母着急,四处奔走想救他出来,但他这一状将整个东海道的地方枝节全得罪了,天不应地不灵,根本没人理会他。
  祝锦宸知道白褚必定要在背后生事,却没料想到还有这许多惊奇诡谲的展开。虽知卷入两府内斗,太容易引火烧身,但听到白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仍是觉得很开怀。
  “所以,”祝锦宸道,“我是生或是死,明霞坊犯的事是真或是假,其实都不太重要。”
  “重要的是,两个利益集团总算找到一个好借口,可以名正言顺地彼此相斗了。”
  何英浩不满他随心所欲的态度,警醒他道:“所有纷争,最终都要有一个落脚处,给出一个人人都能接受的说法。你既知道他们的利益动不得,就该知道,谁会成为那平复攸攸之口的祭品。”
  “若你再这样高调行事,照我看,铡刀下第一个要喂的是白褚,下一个就是你祝三公子。闹事的说不出话,死而复生的重新回到棺材里,自然可以用最小的代价,换来三五年清平。”
  “你也不必感谢我。你虽不愿给我瞧水力织机的进度,难道我手下就无眼线可派?你做的很好,太好了,远远超出我的想象。我原已将折子提交六部,请调人力物力,好助你一臂之力,将这织机送进百姓户中。但是现在……”
  何英浩叹了一口气,道:“好言劝你一句,演好你的景城住。既然扮了,就扮得彻底一些。”
  “做好你的南洋大商人,和四大商行搞好关系,叫琼江府衙觉得你有用。风雨来时,或许还有人,能为你遮上一遮。”
  “这是为你,也是为我自己。”何英浩站起身来,去取风袍重新披上,“水力织机的事情,现下就不要再提,也不要再继续做了。如何推进,我还需要一些时间准备。你明白,有时候为了一个好的结果,必须等待,必须迂回。”
  祝锦宸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心情,木然地应了一声。
  他默不作声,将何英浩送到门口,忽然想起来一件不相干的小事。
  “何大人,你怎的知道我在这园子中?怎的又知道我没有睡死梦里?”
  何英浩笑道:“我三更下的船,直接就过来了,哪里知道你在不在。”
  祝锦宸大惑不解:“那我要是不在呢?要是没听到声响呢?”
  何英浩爽快道:“我只有这半个时辰的时间可用。若你人不在府中,或是无人应门,你就是命不好,活该什么都不知道,自认倒霉吧。”
  他这话说得虽是百无遮拦,但又有十分肆意妄为在其中,叫祝锦宸很生好感。
  祝锦宸笑道:“这么说来,我的运气着实不错。”
  何英浩点点头,有些感慨:“你的运气,实在是很不错的。”
  牛车驶来,何英浩冲祝锦宸一挥手,登车而去。
  明知不可见的高天之上,将有风雨倾城,但祝锦宸心中那点消沉意味,在送走何英浩时,已经蒸发殆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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