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花领的私家园林已造到这等规模,就不送他甚么太湖石了。
幸好是块假的,没花太多银子,祝锦宸暗自庆幸。
何英浩却不太买花领的账。他对那些新鲜植物与异兽珍禽的确好奇,时不时要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瞧上一眼。但即便如此,他也没就这座珍宝花园与花领说上一句好听的话。
尽管何英浩尽同祝锦宸讲话,花领面上倒也安之若素,仍是安排家仆从前菜开始,一道道往桌上端。祝锦宸不想将场面搞得太僵,就竭尽所能,将目下看着的植物与飞禽走兽都好好夸赞了一番,顺便也依着仙家给他开的小灶,现学现卖,将这些生灵的产地与习性,在席间当笑话来说,也是再侧证一层自己的身份。
说这一些不相干的动物趣闻,花领与何英浩都能参与进来,席间氛围也算融洽。祝锦宸两面觥筹交错,不忘仔细留心去观察这两尊大佛,敬酒时不意间发现何英浩手上指根处,竟有一排粗茧子,是真做过粗活的,心中不由又生出几分敬意。
但这样一位名声在外的大员,下到琼江府来,到底为的什么?
肯定不可能是为了找“景城住”吃一顿饭。祝锦宸再是自恋,也没傲慢不逊到这个地步。
讲着讲着,祝锦宸不留神说了句“南洋植物,移至琼江,难免水土不服,花兄好心思”,就被何英浩一把夺过话头,借题发挥起来。
“我也是这样讲。”何英浩施施然道,“哎,我与你们提点过好几次,钱要花在该花的地方。不远万里移植这些花木过来,费心尽力找人看护,又有什么意思?”
酒过三巡,图穷匕见。何英浩把着酒桌风向,依着自己性子,将暗藏着的包袱一个个抖落开来。他先是提及海外贸易顺差问题,暗暗敲打花领,嫌他们琼江商会整日里只知道一个劲儿拿细丝绸、茶叶、瓷器这些东西出去廉价贩售,换回来那些沉香、银子、象牙等,只能充盈自家的小金库,既不富民,也不利国,是下下策。
接着又提及东南海域走私船只众多,暗指他们琼江商会管控不力,暗放无证商船往来生意。又嫌他们商会吝啬,不愿支出银钱,导致沿海驻军设备老旧难以更新,抗倭艰难。
即使事不关己,祝锦宸在一旁也听得头皮发麻。这个何英浩表面上看着天真直言好说话,攻心话术其实也是一套一套。看似全程笑容可掬亲切和善,但字字句句,都是拿着尚方宝剑悬在花领头颅上,反复两个大字——“要钱”。
这个过程中,他还不忘左拉右打,时不时拿些火器、机工相关的问题,装势作态问祝锦宸几句,显出一副顶赏识他的模样来。
祝锦宸又不是那等初入名利场的小傻子,聊到这里,当然也回过劲儿,品出了几分深意来。
晚上开宴,中午通知,这样急匆匆地叫他来赴宴,不可能是花领提的,只能是何英浩本人的主意。织机怎么造呢,或许是真的想听,或许也只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他被何英浩喊到这里来,最主要的作用,就是用来敲山震虎、威慑花领,好叫他有些危机意识,能自己认怂,乖乖拿钱出来给朝廷用。
——你若不听话,我朝廷一声令下,随时就能将琼江府的代理人换了。
后面排队等着上位的人要多少,就有多少。你既是红顶商人,敢不听话么?
祝锦宸当然不想当这个冤大头。他还要在琼江府混饭吃呢,叫花领不高兴了,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
无论何英浩说什么,他只装傻。
至于帮花领说话,那也不必,免得惹上拉帮结伙之嫌。
花领那一边,却也是十足的能忍善辨,何英浩紧赶慢逼,他竟也都能笑眯眯地圆融应对,态度给得不能再妥帖。
虽不知今晚宴后,到底是否能真的掏出钱来,至少面子上总是完全兜住了。
但将赏钱递给家仆时,祝锦宸却留意到,他那只白白胖胖的手在桌下抖。
最后一道点心上来时,何英浩终于鸣金收兵。话头一转,又回到祝锦宸身上,问他在琼江府站稳脚跟后,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祝锦宸知道未到散场,硝烟就不算平息,此处仍是说些不相干的更安全。他对于昭华号,其实有许多绮丽畅想,但显然都不便在此间讲大实话。
略想了一想,他捡了个绝不出错的选项:“我最近与工匠一道,在研究一种水力驱动的新式织机。”
花领不将工程技术放在眼中,不会更多生疑;何英浩唯有在技术上诚挚真心,回到最初的纺织机上,也能教他放心。
“琼江一带,一年四季,气候温暖和煦,也没有明显的枯水期。所以我想依琼江沿岸,搭建一些结合水车设计的织机。若能以水流代替人力,那么只要安排一些望哨值班的人,就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间不无歇地织出布匹了。”
想到这个主意后,他已做过好几版方案,与织工师傅与相熟的木匠铁匠也一道商讨过,又获得仙家首肯,因此正有十分自信,眉眼飞扬。
祝锦宸自己却不晓得,他说到此处时,满面发光,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即使已经过精心化妆,扮成一个庸常商人模样,也仍挡不住一身锋芒锐气。
何英浩见他如此,不觉也受鼓舞,少年意气顿时被激起,拊掌朗声道:“好!好!我从前翻阅古籍,见到前朝之时,亦有人尝试过水力纺织机。但因机械体积过于庞大,运作又容易被季节天候影响,最终还是未能推广开来。后来改朝换代,战火流离,这桩发明,就被人遗忘了。”
“我这里从前搜罗过一些相关资料,回驿馆后,我即刻修书,着家中快马加鞭,差人送来!”
祝锦宸心下大喜,但又不敢妄动,小心去瞧花领眼色。他能察言观色,花领也很是满意,这会儿带头举杯,三人一道,干了一杯。
何英浩放下酒杯,面色微醺,又激声道:“其实我这回到琼江府来,还有一件大事要办。”
“自南洋商贸往来频繁,西洋奇巧玩意儿进入我朝后,圣人也越发重视各府、各县的手工业发展,期待能看到更多新奇造物。我朝十六郡府,以琼江府于工商业上最有建树。因此圣人想以琼江为始,筹办一次展现各家造物技艺的大市,以鼓励、促进各工坊之间的交流创造,赐名为‘天工海市’。”
“大市定于半年之后,春分之期正式召开。这段时间呢,”何英浩呵呵一笑,“我会走遍东南各地,寻遍百家行业、新老工坊,邀他们来参天工海市。你们琼江府本地的东道主人,就更不能懈怠,务必要备下奇珍异宝,教天下人都好好开开眼!”
何英浩铿锵的话语,在祝锦宸的胸下投下层层涟漪,再难平静。
他倒不是想在天工海市上出人头地。说心里话,他因有仙家指引,与其他人相比,早就避开了创新道路上的许多弯弯绕绕。水力织机是否能够成功,在他这里,基本是八九不离十的定数。
他迫不及待想要看到的,是天工海市上出自其他人手中的杰作,以及更多的、与他一样,相信传统可以被打破,相信天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革新者。
天工海市寻天工,这是他最期待的事。
何英浩看他踌躇满志,更是高兴,打趣道:“尤其是景先生,我少不得要逼你一逼。”
“六月为期,若我能在天工海市上看到设计成熟、能投入民间大规模使用的水力纺织机,我就向上去请批文,将昭华号的织机送入京城织造办!”
听得京城织造办,祝锦宸只是笑。
他诚恳对何英浩道:“何大人,您放心。这水力织机,我一定完成,定不负您的期望。但这奖励么……”
“我只愿大人到那时候,能够拨冗一二,听我讲一个故事。”
何英浩抬抬眉毛,玩味地打量着祝锦宸,道了个“好”字。
此后席间,再无什么艰险难题。后来祝锦宸借口喝得多了,去水榭外头吹风望月,回头时,却见何英浩也找了出来。
他似有什么想说,却半晌都没说话,只是站在廊下,与祝锦宸隔尺而立。
两人身份悬殊,一真一假,一云一泥,就这样对着那海上孤月,站了好大一会儿。
又过了好半天,何英浩才缓缓开腔,问祝锦宸为何会想到改进织机。生丝棉布,海外出品,无有能胜过大夏的。如果为着谋利,将那些花缎锦绸,运将出去卖了,已足够大发一笔。
祝锦宸从没想过这样问题,何英浩这一问,把他问得直发愣。
为什么?为什么改进织机?这有什么可深思的?
正当此时,仙家口中与他描述过的那个美好未来,如夜中流星一般,划过他的脑海。
祝锦宸长出了一口气,想他原来是知道答案的。
他对何英浩道:“没什么,很简单。”
“我在梦中见过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食物和衣服都很充裕。只要付出劳动,每个人都能挣到足够的金钱,买东西吃,买衣服穿。”
“那个世界,再没有衣不蔽体的人。人人都能选择自己喜欢的外表,人人都有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