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过去瞧不入眼的小歌女,竟然卷着袖口,神采奕奕地站在店铺堂口上,手脚麻利地拨算盘收账,与客人寒暄说笑,俨然一副掌柜老板娘的模样。
柳如莺竟那么高兴,他可就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了。
白褚从马车上跳将下去,在两个家仆的簇拥之下,强挤开门口的长队,踱到柜台前面。众人见他来者不善,纷纷往两旁避让,希望莫要惹祸上身。
柳如莺见他过来,先是本能一退,继而想起自己已是掌柜的,毋需再怕他。当即强撑起气势,向前一步,砰地一下,拍了下桌子,字正腔圆道:“你是来买布匹呢,还是来订衣裳的?本店生意繁忙,若不是诚心来买东西,就请回吧!”
在她身后,已有店员一路小跑,去喊专门雇来的镖师。
白褚见柳如莺声色俱厉,如见小黄雀啄人,只觉得好玩。他摇摇扇子,调笑道:“你说你,不愿做我白家少奶奶享清福,偏要出来吃苦受累,叫我看了好生心疼。”
话到此处,折扇一合,抬起来点了点昭华号的金字牌匾。白褚扬声道:“这里所有的布匹,我全包了。你呢,也别再在外头抛头露面,随便跟人走了。跟我回府上去,唱个曲儿听呗。”
他这几句话,说得看似财大气粗,其实阴阳怪气,尽是些下三滥的调子。门里门外各家女客,有好些已听信了他的弦外之意,冲柳如莺投去了古怪眼色,还有些更讲究身份的客人,已半低头侧身从门里出去了。也有那好心的客人,低声来劝柳如莺,教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惹不起这样的少爷,就把布匹都卖出去,也不算亏了。
柳如莺这一下气得非同小可。她活到今天,别人的指指点点是早就听惯了,已不怎么会往心里去。
但今儿才是昭华号第三天开张,生意正红火。这个白褚,竟敢干扰她做生意!
俗话说得好,断人财路,有如杀人父母。竟敢口出狂言,说什么要把布匹全买走,又把客人都给吓着了,这她绝对不能忍!
她想找个什么家伙,顺手一捞,抓到一把丈量布匹用的木尺。
不管三七二十一,柳如莺抄起木尺,挥手对准白褚的脑袋就来了一下。白褚哪料得到她居然动手,只来得及将扇子架在头顶,扇面一下子就被她打了个稀巴烂。
有一就有二,柳如莺一击得手,勇气大是鼓舞。她从柜台后走出去,单手叉腰,不停歇地把白褚往外抽,口中爆珠也似的一连串骂开来。
“给你三分颜色你开染坊,问你买不买缎你爬梁上房。臭不要脸的败家玩意儿,回你的墨水缸里去,不许在这琼江府作怪!再敢打搅昭华号做生意,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打得你白天黑夜哭爹喊娘!”
她声音清脆,呵斥人时也婉转如莺啼,一路骂下来字字珠圆玉润,倒也是十分好听。待到白府几个家仆上前护住他们少爷时,昭华号雇的几个膀大腰圆的镖师也赶到了店前,护住了柳如莺。
“给我把他打出去!”柳如莺收了木尺,气势如虹地喝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15)
祝锦宸在后头听了响动, 跑出来时,见着的是一个捂着满头包、灰溜溜蹿回去马车上去的白褚背影,以及手持长尺, 气势凌人的柳如莺。
在她身旁, 还拥着许多姑娘婶子,个个都在替她撑腰,说白褚的不是。讲她打得好,打得漂亮, 打得大快人心,讲这种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就是从小欠收拾, 活该被当街抽一顿, 才能知道如何检点做人。
几尺子抽下去,真将舆论风向全抽回来了。现下没人再信白褚那些无端谣言,都觉柳如莺打得痛快,替她们出了往日憋在胸中一口恶气, 是一位女中豪杰。
下半天时,昭华号中生意又见更好了。到了后几日,甚至有那闺阁中的小姐, 戴了纱帽遮面, 或是换了男装,与丫鬟一道逃出府来,也定要往昭华号来瞧一瞧柳如莺。这位嗓音圆柔清亮、貌美辛辣不好惹的女掌柜,俨然竟成了琼江府上的一位当红女明星。
白褚丢人丢成这模样, 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但既来之则安之, 祝锦宸现在, 更头痛的还是织造作坊的产能问题。
柳如莺明星带货, 现身说法,连带着昭华号店面里的备货每日都被抢购一空,即使把留给给其他分销渠道的布匹都挪过来垫上,也撑不得几日。
祝锦宸找了场地,紧急又添购了一批织机,加班加点,勉强顶过了这一阵子洛阳纸贵。
他自己也陪着织工一起加班,画那些似乎永远都画不到头的设计图。抵死赶工时,他就又起了心思,发誓定要将这些织机全数革新一遍。
这次他盯上了从日到夜、滔滔不绝奔涌而去的琼江江水。若能用水的推力代替织工手摇,来推动织机工作的话,想必昭华号的布匹产量,还能再上层楼。
他忙得不可开交,被打得颜面扫地的白褚也没闲着。
没过几天,街头巷尾小册子翻飞,甚至有人专门蹲守在昭华号门口,见一个顾客就发一本。连织坊里的老妇人们也没被落下,小册子一传二传,马上就给祝锦宸缴获到手中。
尽管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将那书拿到手上一翻时,祝锦宸还是觉得,自己不如瞎了好。
封面上一冲眼,就是四个浪得飞起的大字,“百花艳史”。
里面的故事图文并茂,讲的是昭华号主人与他的九十九位娇妻美妾之銥嬅间那点不可告人的龌龊事。
……
粗粗一翻,祝锦宸发现白褚这小子仍是专挑软柿子捏,虽说是在抹黑昭华号,通篇却都没有提及“景城住”这个背后主事人的大名,尽是在变着法子污蔑柳如莺,还捏造了许多莫须有的姑娘家来作践名声。
做起坏事都獐头鼠目,不敢冲正主来,真没出息。
柳如莺倒是看得开,织坊众人都担心她,她却说自己已与一些老主顾交上了朋友,都会帮她说话,叫大家不必太担心。
而且格局打开时,就能见出黑也是一种红。小册子再是满天飞,也不影响昭华号的红火生意,凑热闹者众,客流量还较往日更大。
但祝锦宸以为,这场风波终究因他而起,柳如莺是无辜被卷入其中的,不能就这样给白褚得了逞。正好他也乐得给白褚添堵,于是在拿到那小册子当天,他就差人去拜访了琼江府上最大的两间文墨印坊。
昭华号的主事人派使者登门,当然不会空手而去。为了一口气将那两间印坊拿下,切掉白褚四处走动的可能,祝锦宸忍痛将《好公司,坏公司》从珍藏中拿了出来,教使者拿去与那两家印坊瞧一瞧。
在这精装重磅、烫金压纹的精品装帧面前,他就不信白褚手上那本《道德与法制》还能有抢风头的余地。
晚上使者回报时,果然一并带回了两间印坊坊主的亲笔书信。信中众口一词,痛批白褚行事作风无赖下作,给整个版印行业抹黑,并允诺祝锦宸,马上通知到本地各家大小印坊,不许他们再与白褚合作,印那些不三不四的劳什子。
一计已成,祝锦宸比较满意,但又觉得还能做得更绝。
白褚的路是被按死了,市面之上,《百花艳史》可还在如火如荼地流通呢。一个批次印量究竟有限,伴随着需求缺口增大,甚至连炒高价、竞价拍卖的黑心商贩都冒出来了。
所谓堵不如疏,如果《百花艳史》绝版了,那它可就真的万金难求了。不若趁着白褚还没反应过来,赶紧出一本更风流刺激的新书,将《百花艳史》的风头盖过去,是为围魏救赵。
这笔交易也谈得很快,能赚钱的营生,总是有人愿意做的。三天没到,一本明摆着与《百花艳史》打对台的《白府春深》也堂皇登场,占领了大街小巷每个角落。但与《百花艳史》不同,《白府春深》这一书中,虽也用艳丽笔触写了许多春情故事,但最后都跟上了一个带点儿B级片性质的反转结局。
或是山中花妖将书生吸成一具干尸,或是名妓素手执白刃,叫恩客梦中人头落地……总之整本书中,每位妖娆美艳的大姑娘,全数磨刀霍霍,直指白家人。
情节跌宕起伏,氛围香艳又惊悚,戏里戏外有许多八卦话题可挖,读完全本后还能跟着骂上几句白褚,真个儿是书里书外都是戏,体验丰富,远超过一本薄薄小册子。《白府春深》上市不久,立刻全面迭代了《百花艳史》,成为了琼江府街头巷尾最时新的低俗小说。
白褚窝在客栈包房中,自也弄了一本《白府春深》来看,差一些被气得客死异乡。
书中男苦主众多,有书生,有少爷,有富商,有诗人,但他们统统都姓白,都打折扇,都好舞文弄墨,这不是直接爬到他脸上来骂他该死吗?
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个儿的脚。
他编那下作书籍,拿春秋笔法指桑骂槐,点污别人名声,难道别人便不会这一招?
现在可好,谁都觉得他就是那干尸书生、断头恩客了,他又要上哪找人说理去?
昭华号这边文墨笔仗打得热闹,群众竞相吃瓜,人来人往,在另一些人眼中看来,可就觉得乌烟瘴气得紧了。像那等为官作吏的、舞刀弄笔的、同行相轻的,那可是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也不稀罕加入这场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