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商人,做不到什么别的事。用同一台织机,产出更多、更好、更便宜的布匹,就是现在的我,唯一能做到的事。”
何英浩听了他的话,似有所动,沉默良久,忽然于这月下风中,吟诵了几句广为传道、人人皆知的俗滥名篇。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他转过身来,正视着祝锦宸,目中闪烁:“景先生家缠万贯,锦衣玉食,却能推己及人,心济天下,实是难得。”
祝锦宸听他这样称赞自己,想到被自己严格把控、绝不超过一百万钱的“万贯”家产,不由得就乐了。
从前的他,也不是今天这样的。
但他现在已知道了,在这个世界上,仍有着许多比钱更珍贵、更重要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17)
一顿饭吃完, 因沾上何英浩的光,祝锦宸与昭华号的地位,又在琼江府再上了一个大台阶。
左邻右舍的闲言碎语被压下去了, 四大商行中另三家也先后发来邀帖, 请他赏面去府上赴宴。他本人正式被吸纳成琼江商会的骨干成员,每逢旬日,都不得不与其他商人一道,去茶楼中坐上一整天, 讨论一些似是而非的议题。
祝锦宸志不在琼江,无意兴风作浪,每次旬会, 都只是做和事佬。你说得有理, 他说得也有道理,大家彼此体谅,就不要再吵啦。
嘴上虚与委蛇,心里早就开了小差, 一溜烟飞去了布行与织坊。
昭华号的生意,不知做得怎么样了?
有这许多时间在茶桌边消磨,工坊中好几种设计方案都试过来了, 真是不划算。
慢吞吞的茶楼中, 万般皆无趣,只有给白褚找麻烦,还能教祝锦宸打起一点精神来。
——不错,那位白黑心少爷虽被打出了一身臭名声、在本地谈买卖时也屡屡碰壁, 却还是没胆色忤逆他老爹下的死命令, 仍是要削尖了脑袋, 挤进琼江地界来。
眼看琼江府群英荟萃, 没人将他当盘菜,白褚也顺应时势,改弦更张。他放下面子不要,每日只是追着琼江商会的大人物们鞍前马后,时不时守在茶楼外程门立雪,要找尽一切机会,证明自己的赤诚真心。
主意不错,可是消息却不够灵通。白褚还不知道,因了礼部侍郎何英浩的保送,“景城住”一夜之间从外来客翻身做了主人,他再想进琼江商会,已是万万不可能。
他交一次拜帖,祝锦宸就给他打回去一次,没有任何商量余地,谁来说都不好使。
景大商人平时脾气和蔼,遇事都好说话,只此一事铁石心肠,绝无松动可能。众人都听说了白褚与柳如莺一段公案,知道是白褚理亏在先,于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由得祝锦宸公报私仇去了。
谁知白褚也似吞了烙铁入腹,又偏执、又顽固,铁了心要挤进琼江商会来。在他屡战屡败,屡战屡败一个月以后,终于有人想起来,白家印坊在东海道地方,原来也是有一些小名气的。所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那也不能这样磕碜别人家中的独养少爷不是?
昭华号生意红火,如日中天,琼江商会中,自然也顺势生出不少忌惮祝锦宸的人。若能将一个与昭华号有过节的白褚拉进商会中,正好也可压一压他的气焰,可谓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利之所及,自有人暗中起事。于是某天例会散场以后,杨向凌便攒了个局子,将白褚和乔装改扮的祝锦宸拽到了一张桌子上。
一样都是昭华号中人,白褚瞧不上柳如莺,对祝锦宸时,拿出来的却是实打实的第二幅面孔。为了给“景城住”留下个好印象,他特地备了一套东海道特产的珍品文房四宝作见面礼。入席以后,又是端茶递水,又是点头哈腰,可将祝锦宸恶心坏了。
他既演着景大商人,就得那老成持重的架子端到底。腹中骂娘不止,面上仍得和善微笑。只是笑得和气,说出来的话却不中听。无论白褚与杨向凌好说歹说,他仍是只有一句话,叫白褚公开道歉,取得柳如莺原谅才算罢休。
“柳掌柜是我昭华号中头一位大功臣,白少爷得罪了她,我也没少吃苦头。两位都是当家人,相信都能理解我的难处,呵呵,呵呵。”
出走桑禾县至今,祝锦宸也算将白褚摸了个底透。这小子最不将女子放在眼中,可以跪死在景大商人面前,却绝无可能向柳如莺服软。
所以他才非得要这小子当所有人,向柳如莺道歉不可。若做不到,就不是真心悔过,不如趁早死心滚蛋。
可是对白褚讲理,有如对牛弹琴。祝锦宸的态度摆明在台面上,他却非要绕开话题,又往柳如莺身上泼脏水,非说她是大字不识一个、从未摸过算盘的江湖惯犯,竟然苦口婆心,劝告起景城住回头是岸来了。
“她是个骗子。”白褚痛心疾首,“我与她原是同乡,我对她倾心,谁知她一边将我吊着,一边又与那明霞坊的祝三公子不清不楚……”
“可叹那祝三公子,往日横行乡里,作威作福,却因一个女人,失尽家财,身坠谷底。”白褚打着新添置的扇子,呜呼哀哉假慈悲,话语间尽是幸灾乐祸之意,“景兄也要多留个心眼才是。这柳掌柜柳姑娘,可是个灾星,近不得身的。”
如果不是仙家不住耳提面命,教他冷静,祝锦宸真的要跳起来给这鬼话连篇的崽子两记重拳了。
在这里动怒,就是前功尽弃。祝锦宸使十分气力,将怒火压下来,顺着他话假意往下问:“明霞坊的大名,景某也理会得,还曾想往东海道一趟登门拜访。听你这样说……怎么的,明霞坊的祝公子,竟是已经……”
公门寻仇一事,白褚是否牵扯其中,他今日定要问出个丁卯来。
白褚摇摇扇子,颇有几分自得:“遗憾哪。死者哀情,我也并不了解。只知官府通报,说找到失踪的三公子时,他已身坠谷底,摔得那叫一个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偌大一座明霞坊,竟自枝叶凋零,再无人记得,也是唏嘘。”
口中说着唏嘘,面上却难掩得意之色。瞧着可恶可憎,却也能知他口中所言非虚。
——怎么的,白褚与那些衙差,原来并无干系。
谜团揭开一角时,却又有更多阴云笼罩上来。想到自己竟已“死”了时,祝锦宸心中,难免一阵低落。
情绪失落,再演下去,恐怕要露马脚。要问的事情已了解清楚,没必要再在此处浪费时间。顾不上杨向凌的面子,祝锦宸随手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席。
这种狗屁倒灶的聊天,多听一刻都是倒胃口。
他人出茶楼,杨向凌也就不再护着白褚,脸色一变,就开始指手画脚地训他。
“不懂事的小子。想求人网开一面,也不先做做功课么?”
“布行织坊,多用女工,你却口口声声说人家被女人骗,岂不是自己往火头上撞?”
“这个景城住,平时从来也不去青楼花街。你喜欢的,人家可不喜欢。”
“自诩聪明伶俐,怎么揣摩人意都不会?我是扶不起你,你自回吧!”
白褚本来低眉顺眼,垂头丧气,坐在那里听杨向凌训话。听到“不去青楼花街”那句话,白褚突然抬头,神色阴了又晴,晴了又阴,隐隐流过一丝狠戾之色。
杨向凌没留意到他的古怪变化,仍是一味宣泄自己的火气:“若你能学到人家景城住的一、二成本事,这琼江商会,也不至于将你拒之门外了!”
“给封家送观音像,一脉仁义佛心。叶家得一幅夜宴图,至真至重。花家得太湖石,正中下怀,又摆足场面。你呢?文房四宝?真亏你想得出来。”
“……夜宴图?”白褚端起茶水,给杨向凌满上,“如此说来,我真得好好学学了。”
杨向凌见他又卑躬屈膝起来,比较满意,伸手拿起他斟满的茶水,一口喝干。白褚殷勤相待,陪坐闲话,只望杨向凌再多说一些“景城住”的事。
那幅前朝的夜宴图,是祝家私家藏品。白褚曾在祝锦宸家中见过,还曾同他借去一观,用于揣摩细节,以制作品质更高,更能以假乱真的仿品。
景城住,祝锦宸,去他妈的。
——这戏弄人一般的化名,他早该想到的。
开织坊布行,向来不去青楼花街,还有当垆叫卖的柳如莺……
想到自己刚才前倨后恭、得意洋洋的模样,白褚只觉心头恨意大炽。原本他对祝锦宸,不过是落井下石、眼红嫉妒。经了今天这一场,却是真真正正地羞愤难当、恨意入骨了。
垂眸盯着杯中倒影,白褚的脸上,闪过一个阴沉的笑容。
……
那天以后,白褚就从琼江府中消失了。
祝锦宸想找到《百花艳史》的源流出处,一路追下去,找到印刷《百花艳史》的作坊时,却发现那原始雕版已被销毁,白褚其人与他的拥趸,也已不见踪影。
有如跗骨蛆虫的麻烦人物不再出现,昭华号迎来了开业以后,难得的平静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