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不是他自己胡作非为,以祝家背景,实在不至落魄于此。
初来乍到,两下交锋,沈玦已知宿主脾性暴烈,自我意识极强。连这土地小庙中,都给他摆上了好几把趁手铁器。什么铁耙、棍棒、长锹……不一而足,虎虎生威。
看来要守住一方破庙与这张价值十万钱的大床,确是得要些本事在身上。
沈玦略一思忖,决意先栖身于宿主意识深处,观察、了解他的生活习惯,慢做打算。
*
东方鱼白,祝锦宸在睡。
日上三竿,祝锦宸在睡。
立竿无影,祝锦宸终于起来。
他转去庙后山塘,洗脸漱口,重新绑了头发,把自己弄得清爽干净了几分。
昨天半夜闹鬼的事情,他似乎已不记得了。踏出破庙时看到地上躺着的十七八片烂土陶,他也就是顿了一下脚步。
一脚踢开这些土陶碎片,把庙门随手一锁,祝锦宸头也不回下山去。
沈玦本来以为,祝锦宸洗漱出门,也许是有什么正事要去办。
但他很快发现,祝锦宸的出门逛逛,可能真就是出门逛逛。
他像老大爷公园遛八哥,踩着之字形从山顶一路往下晃荡,整个人还特高兴。一会扯片叶子吹口哨,一会捉个麻雀捏捏肚子。这山就是个馒头似的土包,愣给他溜达出了半个时辰之久。
下山以后,他没进桑禾县城,而是转向山下河滩边一条露天集市。那里平日常聚着许多菜贩货郎,午后生意不忙,常常会摆起一条龙门阵,一过牌瘾。
祝锦宸找到最里头一张牌桌,盯在一个焦躁擦汗的晦气主身旁,肆意指点。
“啧啧,这臭牌。”
“那张好,打那张。”
“妙!”
“哎,别打这!听我一次成不?包你赢。”
那摸牌的小贩不耐烦地掸他:“去去去,烦着呢……”
祝锦宸不以为耻,反往上凑:“我代你打,赢了,你包我一天饭。走一个?”
俗话说的好,观棋不语真君子,观牌指点……绝对是别有居心,急着赶人下桌自己上。
沈玦终于顿悟,祝锦宸的“正事”,原来就在这些牌桌上。
难怪他没欠几个钱,敢情在街头巷尾凭本事代打蹭饭呢。
对面庄家抬头,嗤笑道:“怎么又来了?祝三,你要真的饿,求求我们,赏你一口饭不难的。”
祝锦宸明着听不见他,只揪着那小贩软磨硬泡。不一会儿,小贩顶不住赢牌的诱惑,把位置让了出来。
虽是要蹭口饭吃,他却又很有傲气,一掀衣摆,不客气地在原位坐下,即刻拉开架势,十足老辣。
手中摸牌,指腹一擦,即能分辨花色,遇着废牌,一眼不看翻手丢掉,心思如电,气势也惊人。祝锦宸眼竟不怎么看牌,只管盯着上下对过三家,一边察言观色判断喜怒,一边暗中推演对手牌组,上桌不久,好气运全向他这下风处涌来,连吃带碰,很快大获全胜。得他代打的小贩站在一旁,心中算算账目盈余,也跟着喜上眉梢。
打完一圈,祝锦宸把牌一推,伸了个懒腰,道:“累了,不打了。”
牌桌上的要义,是见好就收,差不多就得。但祝锦宸这会儿想下桌,却没人能放他走。且不说那小贩贪得无厌,想变本加厉赢下去,其他三位牌友也不甘愿就此罢休。
对桌打量了祝锦宸两眼,忽然嘿嘿一笑,拍出两粒碎银子,摔在桌上。
这里打牌的多是小商小贩,推两把骨牌,不过闲来寻个乐子,没有认真的。祝锦宸对桌那位爷却突然发难,显是嫌他坏自己好事,要为难他了。
但祝三公子一夜破产,成了祝三傻子的荒唐事迹,乡里乡间都有耳闻。因此这里许多人,倒没几个同情他的,全都抱着一副瞧好戏的心态,要瞧他如何反应。
祝锦宸不在乎他们。他被桌上那碎银子吸引,脚步一慢。
这点碎银,放在以前,他根本看都不会看一眼。
但现在……
两粒碎银,那可是两千个大钱,两千个大钱啊!
要能分个几成到手,他就能还掉赊账,买两只烧鸡,大快朵颐一番了。
可是祝锦宸晓得,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对桌的牌搭子对他满心敌意,现在既然成竹在胸,提高筹码,一多半就是想搞他。
权衡一把,他还是压下了胜负欲,决定撤退。
“得了,谁不知道你们啊。”祝锦宸冷笑一声,“装得客气礼貌,输得惨了,马上耍手段。小爷不奉陪,你们爱玩,自己玩。”
那对家立刻翻脸,恶声恶气道:“你一个泼皮破落户,又不同我们一道做生意,每日只是过来使坏。我们就由得你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当我们这是你祝府小金库?”
“今天你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赢不走这两粒银子,就不见你祝三公子有本事!”
他将“祝三公子”四个字咬得特别阴阳怪气,唯恐不够生疼扎耳。周围菜贩都是一阵起哄叫好,团团围住,不教往日跋扈的祝锦宸有路出去。
祝锦宸火头上来,一拍桌子,昂然道:“我当然会赢。但我不稀罕这两粒银子——”
“我要你输得只剩一条裤衩,赤条条爬回家去!”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3)
眼看祝锦宸返身坐回竹椅上,支起一条长腿,摩拳擦掌又要开战,沈玦一时哽塞无言。
好好一个年轻人,有手有脚,头脑敏捷,为何不走正道,和一群泼皮流氓混在一处?
从这些人手里挖几个子儿吃,或许能得过且过几日,但祝锦宸待人接物如此不客气,惹火烧身,只怕就在眼前。
果然,这一局牌风向陡变。坐在祝锦宸上家那位手气奇好,上来没多久就连连听牌,祝锦宸这边对子还没凑好,他就直接开胡了。
祝锦宸早见出对面两人合伙勾兑,一忽儿摸鼻子一忽儿挤眼睛的。但他一时没指认,一方面是碍于人多,不想讨苦头吃,另一方面也是盲目自信,觉得凭借自己精湛牌技,即便对方使手段,也不至输得太难看。
没想手气不好,一开局就得了个下马威。
祝锦宸顿时发作,长身暴起,怒喝道:“凭你们这些东西,也敢在老子面前耍下三滥的把戏!?再让我逮到一次,打烂你们的牙!”
那三人互看一眼,为首的对桌先咧嘴一笑,嘲他道:“那你问问,这里还有谁看到了?难道我们都瞎,就你聪明?”
周围众人纷纷附议,仗着人多势众,你一言我一语。有的讲他输不起,有的指责他眼瞎乱怪罪人,有的说他自己本事不济……闲言碎语,如同苍蝇见血,一窝往上叮。
昔年祝家势大,祝锦宸横行乡里,早有积怨。破产以后,众人都等着他做小伏低,谁知这人流落街头,仍然死性不改,每日只是顶着一腔暴脾气,来这龙门阵上混饭吃。本来大家牌技都差不多,打几圈输赢对半开,就祝锦宸来势汹汹,盘盘都将人杀得落花流水,坏了所有人的兴致。今天有人出头,众人都觉得痛快,自然不能轻易放过他。
但祝锦宸瞪起眼睛,冷冷环扫一圈时,这些人就又急急把嘴给闭上了。
“祝三公子,上了桌,就没有后悔的道理。”对面那人呲牙一笑,敲敲桌子,挑衅道,“不过呢,我们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要认输也行,把衣服扒光,道个歉,赤条条爬回家,以后别再过来,我们不为难你。”
祝锦宸好像听到什么笑话,哈哈一笑,打个唿哨,伸手就去摸牌。
“后悔个屁。你们几个,不会打牌,连说人话、做人事都不会么?我不得替你们爷爷管教一把?”
大话响亮,吹爆牛皮。第二局打完,祝锦宸又是输得最惨的那个。
现世报来得太快,沈玦不忍直视。
作为一个只有宿主能看到的系统,如果他想出手,逆转局面其实很轻松。
没人知道他的存在,他却能看到场上所有牌面。若他把这些信息告诉祝锦宸,黑盒一秒变明牌,只要祝锦宸本人不是个蠢蛋,要收复失地,不会太难。
可是呢,沈玦是一本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新时代刊物,打心里不能认同这种黑吃黑的报复办法。
对方出千,你就作弊,用魔法打败魔法,争相破坏道德下限……这不是什么值得鼓励的事。
他还在这边思考对策,那边观战的小贩都急了,轻手轻脚拍祝锦宸,想好言劝劝他。
“祝三公子,赢不了的,你别倔了。服个软,说两句好话,大伙不会为难你。”
“哈?”祝锦宸理都不理,一个大白眼甩过去,“不是你求着我帮你打牌?发现风头不对就换边倒,你是根葱啊?”
小贩好心好意,却被他甩了一脸,恼羞成怒道:“你、你……我还不是看你可怜,每天没个正经生意做,到处要饭,才让你帮我打的!?你倒好……我看你赔掉织造坊,就是活该!!!”
“……说谁活该?”祝锦宸声音陡然拔高,冷硬如铁,仔细听时,却能听出来一丝微不可闻的惊颤。
明霞织造坊查抄充公一事,是祝家三公子的软肋,桑禾县城里城外,人尽皆知。莫说当面嘲他败家了,之前有小贼偷入土地庙,将那张锦帐大床上的织物取走变卖,给祝锦宸逮住后,差点打出人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