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顾身上伤口牵引疼痛,祝锦宸飞起一脚,向身旁树根狠狠踹去。
“你说话!不是夸下海口,说要帮我吗?事到如今,装什么清高啊!”
“陈挚家中,指点我扒走山鸡的人,是不是你!?”
“城外牌桌上,帮我出千的人,是不是你!?”
“他奶奶的,偷鸡摸狗、耍赖使诈,就算你是个神仙,和老子不也是一路货色?我就是贪得无厌,我就想不劳而获,我就是希望天上掉馅饼,躺着也能数钱,怎么了!?你他妈就不想?我还就不信了!”
“藏头露尾的,就是怂!什么神仙,也就会写几个字儿了,连个元宝都变不出来,还好意思说嘴要暴富!?”
祝锦宸口不择言,指着空气一顿怒骂,一边磕磕绊绊,往山顶上走去。
那流动着辉光的字,没有再亮起。摸黑行路,一瘸一拐,比平时难上许多。祝锦宸走着走着,脚下突然踩到一块石头,脸朝黄土,扑一声脸着地摔了下去。
擦破了点脸皮,别的倒没什么事。但祝锦宸却没起来,他就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地埋在土里,发出了一声有如受伤困兽的长嚎,惊得树上飞鸟扑簌。
“你他妈……”
火头过去,痛劲上来,他忽然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的。
汗水眼泪和泥土糊在一处,和成一摊烂泥,和现在的他,倒是挺相配。
“你他妈说句话能死啊……”
明明都看到了一线希望的光芒,却又在一瞬间被浇灭了。这感觉,真是怪不好受的。
*
回到小土地庙,一拉开门,冲眼看到满地的破酒坛子,祝锦宸又是一阵怒火冲头。
平日里垃圾满地也没觉得怎样,今天看在眼中,就觉得格外心烦。他操着一瘸一拐的腿,来回好几次,好不容易才把酒坛子全数踢到了墙角,垒成小山一堆,感觉稍好了一些。
他呆坐庙中,和神像大眼瞪小眼了半晌,稍微冷静了点儿。想着去庙后山塘擦把脸,摸索着解下腰上那条花色手巾,拿到手里,却似几条碎布片。丝绸娇嫩,显见是在攀山路上,被什么树枝石头勾破了。
祝锦宸目视前方,没什么表情,手指翻动间,飞快地将那几条碎布条错落交叠,系成一朵花结,放在一边,自出庙门去了。
今夜月色正好,山塘水上波光粼粼,照出他煤灰纵横的脸。冷水浇头,将祝锦宸冻得一凛,也使他清醒许多。
不该是这样的,他肯定是把什么事情做错了。
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仙家,虽不愿回应他的愿望,却一直跟随在他附近,这一点不会有假。
两次出手相助,也都在他自身难保、百呼不应之时,锦上虽无添花,却是雪中送炭。
从来都对烧香拜佛嗤之以鼻的祝锦宸,突然天马行空,想试一试封建迷信。
仙家既不忍见他身陷绝境,那么说点好话,说不定会有转圜之机?
……
一拍大腿,祝锦宸福至心灵,恍然顿悟。
妈的,久不做生意,手生了。他怎么把至关重要的一节给忘了?
生意往来,以和为贵,经营人脉网络,是重中之重。街坊邻居、商会伙伴、大官小吏,逢年过节,都要嘘寒问暖、瓜果登门,平时没什么事时,也要常常想着勤关心、多问候,正如供奉九天大小神佛,保人间年年好收成。仙家上神眷顾了他,他当然也得先上上贡啊!
想到刚才说的浑话,祝锦宸就想抽自己一嘴巴。不过亡羊补牢,犹未晚也,临时抱佛脚,好过什么都不做。
主意打定,祝锦宸跳起来就开始操办。小土地庙水土丰美,天时地利都占尽。破败神像前有香炉有断香,后山能寻到一些不知名的野果。备齐祭品,祝锦宸又拿酒坛装了点清水,在土地庙后边就地摆了个半吊子神坛。
拿眼瞅了一圈,四下无人,空山寂寂。祝锦宸放下了心,单膝落地,双手合十,行了个大礼,虔诚闭眼。
“小神仙,对不起,给你赔礼道歉了。刚才我在气头上,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还望您大人有大量,别往心里去。”
“实话和你说,我是真的什么都不会。……倒也不是什么都不会,会的那些,你也都看到了,没什么用,还惹事上身。所以现在呢,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宅心仁厚,给我指点条明路呗?”
“我祝锦宸向来说话算话,很讲信用。敢问小神仙你仙乡何处,洞居哪所,如何称呼?他年我若功成名就,必定为你修筑庙宇、供奉香火油钱,绝不亏着你一分一毫!”
换回运动服的沈玦,这会儿正坐在土地庙后门的门槛上,以手托腮,注视着祝锦宸指天发誓的真诚背影,默然无言。
……他可当不起这样的大礼,早早躲开为妙。
从他的角度来看,现在祝锦宸就应该放弃幻想,接受现实,准备战斗——
找一个自己力所能及的行当,从头开始,做学徒工也好,做小本生意也好,总会有条出路。
但他第一反应,居然是给神仙上贡。
有事活神仙,无事滚一边,这……
大概的确,也算是一种古典风情的唯物主义吧。
那边厢,祝锦宸讲完一整套连自己都不信的求神拜佛之语,抱着些许期待,睁开双眼。
……
沈玦没有负他所望,在他面前,送上了一副金字对联。
“心存邪念,任尔烧香无点益。”
“持身正大,见吾不拜又何妨。”
这不是《点击暴富》原书中的内容,而是好好吃饭店里某一本风俗志记载的景点趣闻。这副楹联最初的出处已不可考,但在沈玦那个年代,有许多大小神庙门前都挂着这两行金字,算是一桩美谈。
山人妙语正应景,不如借花来献。
想了一想,沈玦又在对联上添了一条横批。
——生财有大道。
神仙显了灵,祝锦宸却好像吞了只苍蝇似的,满脸都写着不能苟同。
明霞织造坊从开国时的手工铺子,走到东南第一民间织造办,依靠的绝不仅仅是精绝的织品。祝锦宸从小耳濡目染,早就见过其中许多微妙关节。生产环节,为压低人工成本,以包吃包住为由头,压低织工薪水;为提升产能,安排一日两班,使织工日夜不歇。市面上若有新织法面料或是奇色绣花出现,或是好言招徕,将技术买下,如若不从时,就联合多家布庄与裁缝铺子,叫那些小作坊无处出头。
产线稳定,出品保质保量,正面领航市场;商业手段强势,最大程度降低风险,为产品保驾护航。如此双管并下几十余年,才有明霞织造坊的赫赫大名。在此处突然同他祝锦宸讲起“持身正大”,岂不是痴人说梦,贻笑大方?
对方就算是神仙,祝锦宸少不得也要杠上一杠。
他起身,换了个姿势坐在草地上,挥手侃侃而谈:“你说的不对。”
“你既是个神仙,可能对人间的事情,不太了解。择优者胜,成王败寇,赢家通吃,世间法则自古如是——”
“不说远的,就说自家中事。每至官府征役时,我爹娘家姐,都难免犯愁。征收清单一夕一变,今日说收绫罗绸缎,明日又说仍要收银子,后日又递来几张礼品单子,教我们采买完毕交上去。三月之中,倒总有半月在为这劳什子的事情奔波,钱一波一波,白白往里头搭进去,是为买几个月无事平安。”
“官办织造坊呢?向来都有大额税赋减免。京中大单,也必是他们先得。他们的织品,我专门买来看过,织法老旧,是十几年前的做法了,轻盈细密都不及明霞坊。那算甚么?无非天道不同,各凭本事罢了。”
“若要成就大事,不入流的手段,少不得也要用上一星半点儿的。这又怎么了?”
“他人心存邪念,我却持身正大,岂不是以身饲虎,羊入狼群?除却粉骨碎身清白在,还能得到什么?”
陈挚身为县令独子,即便心怀仁意,但权势气焰所至,即使自己不动一根手指,也能轻松叫他打落牙和血吞。他人如何待他,他便如何还以颜色。公理从来都由赢家书写,青云路上,使些手段又如何?
沈玦坐在门槛上,静静听祝锦宸说话。
来到新世界后,祝锦宸一直都是一副泼皮嘴脸,成日里游手好闲,打架寻衅,整个病入膏肓模样。但他刚才一番论见,分明对世故人情颇有洞见,只是底色冰冷,似是早已认定现实,预备随波逐流到底。
……可事实若真如此,他与那些帮闲一道,捧着陈挚,也就好了。为何与他们动气动手,蠢事做尽,搞到头破血流呢?
心念一动,沈玦划下一个字,轻轻一推,送到祝锦宸面前。
水塘之上,粼粼光现,浮出一个大字来。
——变。
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变者生,不变者死,是为大道。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大夏衣冠满华光(6)
“变?”
说到这个,祝锦宸可就精神了。
过去他把能产金蛋的织造坊丢在一旁,一会儿投资商船,一会儿研发药剂,还投资了许多造价不菲的项目,他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