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陵也不管身上的伤, 转头跑进雨里。
这场箭雨只发生在队伍中的一段, 虽然有目共睹,但无论致尧堂还是实际受伤的商人, 都不希望将此事闹大, 硬是拿钱说服了前后几家不去报官。
陆子溶强撑病体,打听这名商人的来历。她名叫余清,在京城做布匹生意, 经营的余氏布庄是这行当里的后起之秀。余清为人勤勉, 此番出城也是为了到附近州县查看行情。
致尧堂接外头的单子,向来只针对目标,就算不知道目标的确切位置,也决不会胡乱放箭伤及无辜。陆子溶本想等到了京城致尧堂, 问问他们堂众可有异动, 例如私自在外接单之类的。可仔细想想,恐怕问不出什么。
方才的箭雨从两侧林中而来, 那样多的箭, 并非三五个人能放出的。那些人撤退时, 仅凭窸窣的脚步声,也听得出至少有十余人。若是致尧堂内部出了几个不安分的堂众, 不会有这么大规模。
是有堂众投靠了旁的组织么?还是说……
他思索着, 渐渐昏昏沉沉睡去。
车驾入城, 包扎好伤口的傅陵想带陆子溶回东宫, 但他本人没醒, 堂众们没人敢做这个主。就连傅陵想送他们回致尧堂, 他们都不敢让外人知道致尧堂的位置。最后,傅陵只得独自悻悻回了东宫。
陆子溶到了京城致尧堂,撑着疲惫的身子向顾三等人讲述路上遭遇,确认他们并不知情后,便一头睡倒。
休息了三日,仍旧没有洗去一路的疲惫。但有堂众来报,说余清已经到余氏布庄看店,他便再歇不住,用凉水拍了拍脸颊,裹上厚厚的大氅,带两名堂众出了门。
余氏布庄开在外城,周围不甚繁华,平日里顾客也不多,走的少量高价路线。这个上午店里无人光顾,大东家余清就在一楼大堂,一匹匹地检查摆在外头的布料。
然而此时她检查得并不容易,她坐在一把木制轮椅上,身体僵硬,被伙计推着在大堂里行走,每次拿起布的动作都十分艰难。
给她解毒的大夫说,幸好救得及时,不然她可能一个月都下不了床。大夫建议她静养十天,但她还是尽快过来看店了。
来到店里,她发现门口多了几名守卫,看不出来历,只说她近日遭人袭击,怕再生意外,所以来保护她。
她没有赶那些人走,却也没觉得真会用上。直至今日,余氏布庄门口响起一阵刀兵之声,伙计来报:“外面来了几个蒙面人,要闯进店里,那些来路不明的守卫替我们挡着呢!”
布庄外一片激战,因为地处偏僻,偶有几个过路百姓多看两眼,并无人来管。
很快,蒙面人便处于劣势,其中一人道:“打不过的……胡老大,我们撤吧,别把命交代在这啊!”
那胡老大却忽然收住攻势,对对方说:“先不打了,我要见那个叫余清的。”
他说着,主动将手中的刀扔在一边。守卫们见状,只能搜了他的身,带他进入布庄。
胡老大来到余清面前,“有人出三千两买你的命,没想到你居然如此命硬,不过若重九堂倾巢出动,你必死无疑!看你是个小姑娘,我们也不忍心杀你,若你出更高的价,我们可以放过你,还可以考虑帮你杀了要杀你的人……我们重九堂成立不久,少给你加点,赚个好名声,怎么样?”
余清淡淡道:“把他绑了,送去见官。”
不料此话一出,此人便从腕上褪了颗珠子扔进嘴里,才被布庄的伙计拿住,便昏倒在地。
等地上的人死透了,余清方命人将这家伙的尸身扔出去,外头的跟班们见了,和守卫又是一通厮打。
陆子溶带着两名堂众到来时,见到几个遍体鳞伤的人拖着个尸体逃离现场。他总觉得尸体那张脸有些熟悉。待到几人的身影完全消失,他才反应过来此人是——胡涂。
他垂目思索片刻,随即向布庄正门走去。
不待他请求面见掌柜,门口的守卫却先对他行礼,恭敬道:“陆公子来了。余掌柜就在大堂,您请吧。”
见陆子溶眼含疑惑,他又解释:“属下是东宫的人,殿下怕余掌柜再次遇袭,派了几人前来保护。”
陆子溶眸光一凉,一边转身一边扔下一句:“我与东宫并无干系,在我面前不必称「属下」。”
在布庄大堂见着了掌柜余清,陆子溶微微讶异,她拿取布料的动作十分艰难,正如中毒后初醒时的自己。
此时的她,应当每动一下都要忍受疼痛,在这种状况下还要来店里,着实不易。
陆子溶缓步上前,为她扶正放歪的布料,而后一礼道:“在下致尧堂陆子溶,听闻余掌柜为我堂凶器所伤,特来询问案情。”
余清翻起眼皮扫他一眼,“致尧堂?方才那些歹人自称是重九堂的,怎么会使用你们的凶器?”
陆子溶本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可见到她受伤的模样,脑海中却无端闪过在凉州时,傅陵对施氏说话的神态。他不由得将话音放得柔缓:“余掌柜中的这毒,我也中过。即便解得及时,也会在体内停留些日子。这段时间最宜静养,掌柜实在要看顾店里,也不可太过劳累。”
说完这些,他忽然感到浅浅的暖流贯通全身。
或许他并非不通此道,并非生来就是如今的陆子溶。
“你们这些郎君一个比一个俊俏,还一个比一个嘴甜。”余清轻笑,“罢了,门口的人肯放你进来,想来你认识我那位救命恩人。我一个做小本生意的,不想掺和江湖中事,想知道什么,我解释明白了,你们的恩怨自己去纠缠吧。”
陆子溶先朝她道了声谢,而后坐到她身边问:“方才掌柜说「重九堂」,我从未听闻这门派,他们可还说了别的?”
“他们说重九堂建立不久,所以你未曾听闻吧。还说有人花三千两让他们来杀我,居然还说……我可以用更多的钱,让他们杀了那要杀我的人。”
陆子溶听完便蹙了眉。这重九堂连这样的黑心钱也赚,毫无底线。
他沉声问:“那余掌柜可有头绪,是何人要置你于死地?”
“还不就是另外几家布庄,想都不用想。”余清挑眉,“去年我父母去世,布庄传给我,今年我把它一点点做大,便有人看不惯了。他们来我店里砸场子,劫我的货物,挖我的伙计……这也就罢了,谁料到有一天竟想要我的命!”
“如此狠毒,你可对他们做过什么?”
“能做什么,无非是我家的布又好又贱罢了。”
听闻此言,陆子溶的目光现了几分凌厉。
致尧堂在外接单,极少接涉及人命的。即便要接,也会仔细核实原委,确认是罪大恶极且法不能惩之人,才会出手。
而这个叫重九堂的,竟因为生意纠纷就欲取人性命,江湖上不入流的小门小派也不会这样做。
为何胡涂要为这样一个门派做事,或者说,加入了这个门派?除他之外,重九堂与致尧堂还有没有旁的牵扯?
即便二者无关,江湖上出现了这样一个肆意生杀的门派,以致尧堂的声望势力,也不能坐视不管。
陆子溶辞别余清,离开余氏布庄时,门口一名守卫低声道:“殿下吩咐,让您尽快前往东宫。”
“带的人手不够,”陆子溶淡淡道,“改日吧。”
去东宫本不需要什么人手,但在他眼中那里是龙潭虎穴,怕傅陵对他不利,得多带些人护卫。
然而他一回到致尧堂,顾三便给他看从宁州总堂传来的消息:总堂一夜之间少了几十名堂众,一句话不留就卷铺盖消失了。
陆子溶心下一沉,消失的几十名堂众,最近建立的重九堂,致尧堂的凶器……
将这一切串联起来后,陆子溶第一反应不是愤怒,不是惊慌,而是内疚。
尽管现在只是猜测,但很有可能是他没管好致尧堂,才导致了重九堂这个祸害的出现……
他一个人待了好一会儿,最后只是吩咐顾三留意京城附近的异动。没有重九堂更多的线索,他还做不了什么。
心绪波动将他的病情越催越重,他数着日子,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拖下去。
但在去东宫之前,他先去了一趟齐务司。他原本提出要管齐务司,只是个赶走傅陵的借口,可傅陵既然真的把令牌给了他,他便决定好好利用到手的权力。
进门时,有原先就在的齐务司官员,热泪盈眶地迎他回来,也有新来的嘲讽他,说他已是奴籍岂可出入官衙。
他望着日日进出了数年的地方,不禁百感交集。最后还是出示了傅陵给的令牌,才接触到公文。
他本以为傅陵担任长官的齐务司定然鸡飞狗跳,想要好好整顿一番。可看了公文才知道,近日里种种措施与他在时变化不大,创新之处也都合乎情理,他挑了半晌,也仅仅指出几个细节处的错误。
齐务司认令牌不认人,陆子溶令下,众人便纷纷去整改了。
望着忙碌的府衙,他终于满意,遂带着三十名致尧堂精锐,前往东宫。
这是重生后陆子溶第一次踏入东宫,他之所以一直回避这里,除了因为担心傅陵对他不利外,也担心这里会激起那些屈辱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