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雨停了,荀觉才站起来,收了伞,甩着伞面的水珠说:“走吧。”
“我还不想回去。”
“谁说要回去了?”荀觉轻笑,“在决定回去之前,我认为我们最好去个地方。如果站在那里,你仍然想回去,那么刀山火海,我也陪着你。”
秦晷瞪大眼睛:“去哪?”
“到了你就知道。”荀觉一把拉起他,向下山的路走去。
他开了车来,直接上高速。
当路牌上显示距离A市55公里时,秦晷骤然明白了他的意图。
“荀觉……”他手下意识掰住门把,有种想要逃离的冲动。
荀觉目不转睛盯着前方的路,牙关咬得死紧:“要掉头吗?要的话说一声。”
“我……”秦晷手背暴起青筋,张了几次口,到底没发出声音。
“秦日初,”荀觉很少这样叫秦晷,当他这样叫时,声音总是放得很低,那说明接下来他要说的事对自己同样重要。
“不仅你要面对,我也一样,我们需要确定,是否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可以直面那时的一切。”
“那你……”秦晷缓缓扭头看他,“能面对吗?”
“不知道。”荀觉哂笑了声,“到了才知道。”
秦晷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当听到荀觉说,自己也要面对那一切时,他那颗狂跳的心骤然安静了下来。
身边有人陪伴,这让他明白自己不是孤军奋战。
接下来两人都不说话了,如临大敌一般,死死瞪着不断闪过的路牌。
两个小时后,天色渐暗,荀觉将车停在了半山别墅小区的门口。
他没继续往前开,踩下刹车,打开了窗户。
A市独有的花粉味扑进来,令两人都不由自主地绷直了身子。
秦晷注视着那条梦魇中不断重复的盘山公路,好半天,低低地发出声音:“这房子……还没卖?”
“怎么卖?”荀觉哧笑,“出了那么大事,死了那么多人,倒贴钱都没人要。”
“那……”
荀觉呶呶嘴:“整个小区都荒废了,瞧见了么,这儿连门卫都没有。”
秦晷抿了下唇。
三年前可不是这样的。
这一带临海,与晋城刚好隔着一个广阔的海湾,地价贵得离普,一应设施都是最先进的,据说开发商有意打造二期工程,要把整个山头连起来,做成富人的天堂。
谁能料到短短三年,天堂变地狱,盘山公路上积满落叶,晚风吹过,好似怨魂呜咽。
过了很久,秦晷又问:“有糖吗?”
“别吃糖了。”荀觉硬邦邦地说着,拉开了抽屉,“今天没糖,只有烟,要吗?”
秦晷想了想:“要。”
烟是荀觉随手在医院门口买的,价廉物不美,秦晷吸了一口,呛得眼泪直流。
但他没停,坚持着把那口气吸入肺管,焦油刺-激着神经,他停了会,慢慢吐出。
紧接又吸了一口。
“好点了吗?”荀觉问。
“嗯。”他点点头,又抽了一口,把剩下的拧灭在烟灰缸里,“走吧。”
荀觉发动车子,开得很慢。仿佛为了缓解不安,他不时给秦晷指一些地方。
“那个亭子,小时候我们常在这玩。还记得吧,我姐比我大六七岁,她一跟我生气就往亭子跑。”
“还有那个滑梯,那时我们小区的小男孩儿特喜欢围在那打仗,用那个做掩护,效果特别好。”
“还有那个小超市……”
荀觉没有想到,小超市还开着。
昏黄路灯下,老板正在锁门。
“我们买点吃的吧。”秦晷突然说。
“你饿了?”
“也许吧。”秦晷说。
其实不饿,他只是突然想起那天,说好要做饭的。
荀觉沉默片刻,仍旧打转方向盘:“行,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一起吧。”秦晷说着,推开了车门。
双脚再次踩在这片土地,仿佛听到叭唧的声音,一低头,赤红的鲜血汩汩漫出来。
他有些恍神,险些摔倒,荀觉从旁搂了他一把。
他脸色苍白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超市的招牌。
“我记得这里。”他说,“赵拓有个关系不错的队友,就死在这里。”
他指了指墙角,那里已经重刷过漆,看起来焕然一新。可他仍感到不舒服,胃里像抽搐似的,一点点地疼痛起来。
“还走吗?”荀觉扶着他。
秦晷没说话,靠在车边默默忍耐。
超市老板发现他们,走过来:“哟,怎么了这是?”
“李叔。”荀觉硬生生地叫他。
超市老板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小荀么,怎么回来了?你家房没卖啊?也是,卖不出去,跟我这一样。”
荀觉看了看他的小超市,“你还开着呢?”
“是啊。”李叔递了支烟给他,“我一个人嘛,老婆孩子都死光了,房子也卖不掉,干脆就住着吧,住着还能有个念想。”
荀觉点了点头。
李叔目光又往秦晷脸上飘:“这不是你男朋友嘛,我见过的,那天还来我这买过东西。”
“我媳妇儿。”荀觉说。
李叔笑了笑:“挺好的,挺好的。”
然后便没话了,显然彼此都不太想提那天的事。
过了会,秦晷缓过来了,拉了荀觉一把说:“走吧。”
“不买东西了?”
“不买了。”秦晷坐回车里,用安全带把自己紧紧地捆起来。
荀觉只得也回到车上,跟李叔道别,继续往别墅走去。
“怎么不买了?”他装作随意地问。
秦晷摇了摇头:“那个人你认识。”
“是啊,李叔,”荀觉道,“跟我家前后脚搬来的,人还不错。”
“他说他老婆孩子都死了。”
“嗯。”荀觉沉默,半晌没话找话,“那天他正好出差,躲过一劫。”
“你本来也在出差的。”
“是啊,我赶回来送死。”荀觉自嘲地笑了下。
重回故里,他和秦晷的心境其实有微妙的不同,除却那场糟糕的记忆,他还有整个童年,还有许许多多美好的回忆。在得知姐姐被纸片人占据后,他的悲伤也没有那么沉重,盘踞在胸口的只有对秦晷的愧疚。他无法原谅的,也只有自己。
而秦晷不同。
赵拓死在了这里,赵拓的队友也死在这里,还有许许多多素不相识的纸片人,都因为这场失败的任务死去。
秦晷的身上,背负着数百条怨灵。
现在,这些枉死的灵魂就在脚下,一个一个,仿佛要钻出来似的。
秦晷的脸色更糟糕了,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荀觉握住了他的手。
“你要是后悔了,我们现在就走。”
“来都来了。”秦晷苍白地笑了下,“再给我根烟。”
“自己拿。”荀觉把烟盒递过去。
秦晷接过来,意外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好半天才打着火。
他用力吸了一口,火光一直蔓延到香烟中间,才停下来。
“好了?”荀觉问他。
他想了想,点头:“下车。”
推开车门,混乱的记忆冲上脑海,迎入他眼帘的是那棵挥之不去的凤凰花树。
A市的深秋不冷,如云的树梢仍在焚烧,一如三年前那样。
霎那间,现实与梦魇交织,秦晷有种莫名的错觉,好像那树梢的火,从三年前那天,一直烧,一直烧,烧到了现在。
那树干上有一道清晰的弹痕,两人同时认出来,那是荀觉打的。
谁都没有说话,风从身侧掠过,带来湿润的泥土味。
秦晷下意识皱了下眉,忽然想到这些泥土浸过无数的鲜血,胃部再次翻腾起来。
不,不止是胃,后脑的子弹也叫嚣起来,他几乎站不住,身体向下滑去。
荀觉忙搂住他,声音有些喑哑:“回去吧。从这里离开,一辈子不再来,让记忆尘封,谁也不能说你什么。”
秦晷身体颤栗起来,双手紧紧拽着荀觉衣襟,却坚定地摇了摇头:“我挺得住。”
“……”
“我挺得住。”他苍白地笑起来,“我要回到过去,荀觉,站在这里,哪怕我现在被回忆痛苦搓磨,我仍然想回到过去,回到那件事里。我挺得住。”
荀觉定定看着他,瞳孔里全是他苍白的脸。
秦晷深呼吸,用力拽紧了他的衣襟,半晌说:“你亲我一口。”
“你确定?”荀觉有些怔。
秦晷还是说:“你亲我一口。”
不太确定这是不是他的本意,荀觉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嘴唇刚一沾到他,他便迫切地回应起来。
身体像着了火,点燃那些狼狈的梦魇,视野渐渐变得模糊,赤红的血水漫天飞舞,淹过脚下的土地,吞没所有的不甘和怨气。
秦晷的手攀上来,用力撕扯荀觉的领口。
荀觉没放开他。
忽然之间,荀觉有种错觉,好像只有这样,不顾一切地与他灵肉相合,他们才能迈过那道艰难的门槛。
荀觉一把将人抱起来,放到凤凰花树下。
花瓣坠-落,如同飘飞的火星,瞬间将残酷的记忆点燃。身下的泥土、尸体、鲜血,还有那个小超市……一切,全都哧哧地冒起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