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机器显示屏上亮起红光。
“还有五秒。”
“离我远点。”
杨助教似乎也数着倒计时,倒数三秒,她用左手把笔记本塞进嘴巴,然后将左手放进右手,五指扣紧手腕。
*
倒计时归零。
丁三东五那个一蹦三尺高的身影让丁三东七不少人忍俊不禁。
“杨月莹,原名杨小米。”孙襄理介绍道,“她是典型的反社会人格,去年因鸡毛蒜皮的小事伤害单位同事,被很照顾她的领导送来的。领导说她是山里人,从小缺少教养,年纪还小,还有改正的机会,交给警察可能就断送了一辈子的前程,就给送这里了。”
电流过脑的强大刺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或削弱,穿着黄色卫衣的年轻女孩剧烈颤抖,医疗椅竟随之摇晃。
人类经受巨大生理性痛苦的抽搐把时间拉出粘稠厚度,动态场景印在眼底,不知多久消散。
“已知ECT亦即电休克疗法对躁郁、暴力等多种精神障碍具有相当显著的效果,是国际公认的……”
取下助听器的夏老师并没有听到右侧王医生的学术讲解,她前倾上半身,凑近墙壁,侧脸带着不加掩饰的兴奋。
丁三东五那名新学员被吓傻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直愣愣地望着仍在医疗椅上抽搐的女孩。
半晌,跳起来声嘶力竭地喊:“你神经病啊!!”
机器显示屏变暗变黑,夏老师不自觉地舔了下唇角,“结束了?”
失聪的人没办法根据听觉反馈调整声音,因而声调听上去颇为别扭。
王医生谨慎回答:“ECT的作用时间最好不能超过五秒。”
没意识到右侧有人回答的夏老师偏向左侧,略显不满地问孙襄理:“就这样了?”
意犹未尽的遗憾溢于言表,瞳孔放大数倍——通常是肾上腺素激飚的表征。
而这话说完,她急促地喘了口气,瞳孔缓缓、缓缓地收缩。
孙襄理一边重复王医生的回答,一边和王医生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果然如此”的结论。
副校长请来的这位外教,第一天就显出膏粱子弟的事儿逼本质,点名要这要那。
头两天没理她,第三天校长亲自嘱咐要满足她的所有要求。
和那坚信教育改变灵魂的理想主义副校不同,校长长袖善舞,交际甚广,特别会拉赞助。
校长强调“所有要求”,当然得区别对待。
王医生认为自己打心眼里理解夏老师,像她这般身家的人遭遇后天不可逆性失聪,而万能金钱却无法改变现状,极易导致心理扭曲,内心的缺憾须得经由借助刺激短暂抚平——比如亲眼目睹他人的痛苦。
“ECT对缓解反社会人格的激越行为效果明显,就像这位杨月莹同学。”王医生转到夏老师左侧,重新解说,“她本人积极配合治疗。”
不积极配合的人会主动电击自己吗?
否则恐怕不是治疗,是受虐狂吧。
“没劲儿。”喘匀气息,夏老师指指手忙脚乱除去杨助教束缚的新学员,松开最后一道绑带,她也被电击了似的又跳出老远,“她呢,上么?”
“夏老师误会了,我们是正规治疗,这位同学是被杨月莹找来以防万一的。”孙襄理拿出手机,“我给您听段语音吧。”
——“襄理,我今天对新学员太严厉了,我觉得我可能犯病了,我一会儿去治疗室,您能否请王医生……啊不用了,我知道怎么操作,我找个同学跟我去。对不起,我老是给你们添麻烦。”
王医生呵呵一笑,“我们也是担心小姑娘出意外,特地赶来。”
黑夜沉沉,风停树静,这一张张酒精催化的红色面孔张口“正规治疗”,闭口“担心学生”,可表情是餍足的神魂颠倒。
*
杨助教终于不再抽动,笔记本从口中滑脱,她抬了抬手,仿佛招星琪过去。
星琪试了一下没站起来,连滚带爬挪到医疗椅旁,这才迟钝地意识到,杨助教并不是有事吩咐,抖动仍是电击的余功。
她半睁的眼皮犹可见底下白多黑少。
“变态!”
恶狠狠把板寸给杨助教的评价吼出来,见她急促地呼了两口气,星琪一阵莫名的放松,索性敞开了怀继续骂。
“你他妈的真是变态!神经病!”
……
两人回到宿舍楼,舍管翻着白眼,吱嘎吱嘎地关上铁门。
助教宿舍在一楼东,尽管杨助教让她回去,但星琪执拗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洗脸、刷牙,开着门冲澡——杨助教不避嫌,只能星琪非礼勿视地捂上眼睛——穿上睡衣,从抽屉里拿出笔记本和笔,坐在床边温吞吞地说道:“落日堂邢琪同学,晚归,扣2分。”
星琪扬手抢过笔记本,“你有病吗?”
杨助教喉咙动了动,“辱骂助教,落日堂扣20分。”
星琪不知是该笑还是该骂了,翻开笔记本,哗哗翻了几页,“你……”
她骤地停下,翻回刚掠过去的某一页,笔记本内页右上角并不是日期,而是人名。
杨助教忽然丢开笔冲进洗手间,大力甩门。
里面传出阵阵干呕声,星琪不陌生,前天板寸从丁三东五回来也是这反应。
后遗症吗?
星琪摁着后脑突突跳动的伤口,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
这一天过得委实跌宕起伏,直到此刻,所有的力气都被笔记本上的内容抽干净,身心俱疲。
笔记本不厚,六十页,每一页正反面的右上角都写着人名。
大多页码只有一次或两次记录,但潘水同有17次,杨小米有32次,时间跨度长达五个月。
除了名字和具体到分钟的时间点,笔记内没有多余解释。
刚从丁三东五回来,也用不着多做解释。
这不是功德簿,不是判决书,这120个人名,是120具和皮卡丘对战的血肉之躯。
唔……
等等。
潘水同,杨小米?
这是真实姓名,并不是学校寄托“改变内在,重新开始”寓意的化名。
洗手间的干呕声停下来,星琪后脑不痛了,只是胸口憋着闷气,杨助教是故意把笔记本给她的?
听到杨助教踉踉跄跄往外走,星琪当机立断,把笔记揣怀里拔腿飞上二楼。
板寸和魏同彤恭候多时。
“她是变态!”星琪言简意赅地回答了魏同彤“助教找你干嘛”的问题。
板寸了然一笑,又磨牙,“变态倭瓜。”
星琪问魏同彤借来小手电,又借了两床被子,把所有的贴身衣物堆成一堆,顶着被子做成的密闭帐篷,赶在氧气耗光之前念完了一百二十个名字——部分易混淆的多音字或生僻字她拆开部首偏旁。
她想,万一监听器录音了呢。
做完她认为应该做的,星琪又问魏同彤借了点白糖,泡了杯白糖水,蹑手蹑脚下楼。
杨助教的宿舍门保持她离开的状态,半开半掩。
星琪敲了两下,不等里面回应,推门进去,把搪瓷杯放在桌上,笔记本塞回抽屉。
看杨助教有气无力地想抬手,星琪灵光一现,把笔记本拿出来,放在水杯旁边。
“贿赂助教,扣5分。”杨助教挥手打翻水杯。
白糖水迅速漫过那本笔记,继而洒落在地。
不久,水下落的速度慢下来,和着墙上时钟日夜不停走动的秒针——
滴答、滴答。
时针、分针、秒针重合,进入新的一天。
☆、授之以鱼(13)
那个周六的早上对桃源世家的学员来说, 没什么特别。和往常一样, 在起床铃声响起的十分钟内整装完毕, 到楼下或操场集合。
春天到了尾巴尖,过了贵如油的时令, 这雨便买一赠二似的细密下着,可惜是一下午送两个半晌, 从昨天下午延续到这天早上, 未能达到“不用跑操”的强度。
操场东南角停的那辆亮黄色越野车经春风和淅沥小雨的洗礼,不仅未染风尘,反而愈发明亮惹眼, 彰显着大牌有大牌的道理。
三刻钟的早操结束,绿如茵的操场上留下了三十来人列队站军姿,皆是前两天新人集训表现不尽人意的后进晚辈。
直到前辈上完早自习, 吃完早餐,这三十来人仍分前后三排面朝甲楼站着。
起初装模作样的松树不知何时变成了歪脖子树, 两腿颤巍巍的, 雨水和汗水不堪重负地从头滑到脚,难免丝丝入扣地挠痒了敏感区域——被挂在眼睫的水滴蒙蔽了视野,便以为别人也看不见, 拼命吹胡子瞪眼, 然而只吹得面目模糊,消磨人意志的痒纹丝不动。
桃源世家的前辈们对此不陌生,事实上,有三分之二的人经历过同样的——不, 比这更冷酷的入学洗礼。
站军姿有什么关系,谁还不是这么过来的?有些人漠然地想,后来的比先来的金贵骄纵吗?
又不会破一块皮,掉一缕毛,这时候学乖了,练起姿态和耐心,不用后面吃真苦头。
刚进来再牛气冲天以为自己能死扛到底的瘪三、瘾癞子,日子久了,扒几次皮,抽几条筋也就老实了。
还有些人饶有趣味却不露痕迹地寻找其中的刺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些人绝对不是吃得了眼前亏的好汉,就算忍气吞声一时,也不意味着两三天就能把脊梁和筋骨锤软磨弯,成为听老师话守学校纪律的好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