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探沉默良久,等红灯时,犹疑道:“你有没有想过,失忆对你反而是件好事?”
星琪笑:“我以前……做过很坏的事情吧。”
她假装没看到方向盘上骤然鼓出青色的手背,举高双手,握拳又松开,“您肯定知道,这双手会开锁。”
最近的记忆,是打开胡兴军老屋抽屉的那把锁,很简单,不费吹灰之力。
星琪向后仰靠,尽量放松肢体语言,“请您别停车,我怕断了,我就再提不起勇气告诉您。”
耳旁飘来一声从牙关里挤出的“嗯”。
“我知道羊脂白玉是什么触感,好像以前把玩过很多次。我的听力和嗅觉都很好,我在客厅能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分辨出五十米外停车下车的是王叔。早上我闲得无聊,徒手爬到四楼……”
星琪停了下,“您在的话我能显摆给您看,逗您一笑。您没在,我自己觉得没意思,忍不住瞎想八想,想自己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教我变魔术的爷爷很早就去世了,那我怎么会这么高难度的极限运动?”
“我不知天高地厚幻想过自己是特工。”
有资格和您并肩作战的那种,星琪在心里悄悄补了句。
“但林给我看的视频——尤其是山庄那段,虽然剪辑过,但我总觉得那时候的我不是心里有鬼,就是随时随地防着鬼,也有可能两者都有,自己是鬼,还提防别的鬼半夜敲门。”
直白剖析自己的兔子按理说很陌生,和之前嘻嘻哈哈嚷着要抱抱的兔子判若两人,但……没有,并不陌生,确切地说,就是她一开始便认定的兔子,助手,搭档。
是真正的她,单凭自己逃离庞大而黑暗的犯罪组织,托着一颗缺损的脑袋大隐于市。又不是一味逃避或是寻求庇护,她很勇敢,敢于在阳光下揭开隐秘过往,甚至——
恰好前方是红灯,侦探踩下刹车,皱皱眉,“过来。”
握紧的手同样冰冷,微颤,只余掌心一丁点温度,随着交握的时间越久,渐渐扩散,“你失忆是好事。”
“当然了。”星琪安慰似的反握了下,见前面红灯闪烁转为绿灯,递送回去,“遇到您,付出任何代价都值得。”
侦探往右转,飞快地看她一眼,重复道:“你失忆是件好事。”
星琪转动手环,提醒她:“第三遍。”
“胡兴军的案子没完全了结。”车辆驶入地下车库,侦探方才解答,“胡兴军满以为牺牲色相为人民服务,同时给妹妹和自己赚取学费,事实是做了间谍不自知。”
“不知道吗?”
“不知情的棋子不容易出纰漏。”侦探笃定道,“职前培训除了筛选适合做间谍的人选,另一个目的是……精神控制。合作单位上午提供的信息,我还没核实,不过,错不了。”
“精神控制?”一味复述关键词,星琪沮丧地认识到昙花一现的智商又落回正常水平。
“对。”前面十米外候着谭老派来接应的年轻护士,但侦探没着急下去,“筛选同理心强,具有强烈愿望却长期不得满足的人。在宗教管控不严格的国家,这类人极易被新兴宗教笼络为信众。在国内,大部分会被骗去搞传|销。”
“啥?”星琪一脸懵。
“胡兴军一心愿望供妹妹读书,向往自己变成读书人,海天一梦抓住他这一点,帮他在图书馆餐厅找了份闲职,在以后的培训和业务中,派给他的也多是爱好读书的企业高管,以及退休教授。”
“我不是很懂,”星琪挠头,“不是,我一点儿没懂。”
“洗脑。”侦探摸了摸被她自己挠红的额头,“海天一梦改造胡兴军只用了三个月,成效蔚为可观。笨兔子被洗脑好多年,如果不是失忆,恐怕很难进行改造。下车。”
见二人舍得下车,等候已久的护士做了个请的手势,先向电梯厅。
“我还是没懂,”星琪小跑追上侦探,“您是说我被洗过脑?”
“嗯。”侦探简单地抛出单音节,扭头却见星琪如丧考妣地呆立原地,只好回去牵她。
“没那么恐怖,社会生活处处都有洗脑,广告营销就是应用最普遍的洗脑方式,追崇某个明星,观看某部电影,买畅销书,通过反复加深记忆的方式,给潜意识打下烙印,让人们更容易做出某种选择。”
星琪:“……您这么一说更可怕了好吗?”
“等我核实完给你慢慢讲。”侦探揉了揉兔耳朵,把她推进电梯厅。
“谭院长在开会,大约还需一刻钟。”护士适时插话。
听声音略耳熟,星琪不由看向长相和声线都很甜美的护士,脑子里浮出模糊的画面,随后,她露出笑容,“是你呀。”
护士也笑,“原来您的老板是夏小姐,怪不得。”
单棍强势插入两人碰撞胶着的视线,接着是板着脸的侦探。
星琪却一个劲儿地笑,笑得灿烂、开怀。
笑到护士将二人带入休息区,才断断续续停下来。
“你今天的表现让我很不开心,”侦探盯着护士远去的背影,面无表情地说,“我保留删除备忘的权利。”
“没问题。”星琪浑不在意,“您开心就好。”
到侦探拒绝和她说话的第十个小时,星琪恍然意识到严重性——她该不会是……嗯?
想着不可能,星琪查了下记忆手环的云端备份,对话日志都在。
回楼上,卧室黑漆漆的,只卫生间门口留了盏廊灯。
星琪以为侦探睡了,回阁楼洗漱,然后蹑手蹑脚地下楼。
走到三楼转角,她隐约听到二楼有响动,侧耳一听,声响逐渐远去,消失在卧室。
星琪反应了足足半分钟,差点笑出声。
在家还偷偷摸摸的侦探小朋友真是稀奇又可爱。
于是星琪一上床就滚进侦探怀里,不顾她小小的推搡,凑到她耳边问:“您觉得护士小姐姐好看吗?”
侦探沉默了一会儿,凉凉道:“什么护士小姐姐我不记得。”
“我记得她,应该蛮久了,上次体检是她带的我,一直夸您良心、靠谱,还给过我两块三明治。”
侦探刚想说什么,却被压在身上的兔子急切地打断,“她没您好看,我还记得她。我一定不会忘记您。不会的。”
星琪很开心,开心地抱着她最珍贵的侦探不撒手。
“星琪……”侦探不自然地想要挣开她,“尚小兔……兔子头……”
“老师说这代表尚小兔很喜欢它碰到的人,非常非常喜欢。”星琪不退反进,“就算大脑记忆淡化,生理也会记得。俗称口上说不要……”
“……好了你别说了。”
“身体很诚……唔。”
☆、授之以鱼(1)
“什么?哪里?多久?干什么?”
脑海里无数只哈总齐声合唱, 持续尖叫。
“两个小时后去临城参加封闭式就业集训, 少则三天, 多则……”
“您呢?”
“我不跟你一起去。”
哈总们破了音,凄凄惨惨中星琪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变成尖叫兔, 但看侦探神色如常,好赖她还有点自制力。
“怎么这么急?”
“那边进展比预计快, 去收拾东西, 一会儿有人送你过去。”
“啊——”
星琪说不出“不去”,也不敢真的叫出声,胸口堵了两只尚小兔, 她抑郁难当,干脆整个人贴上去,“我舍不得您。”
“数到三。”侦探背过手准确无误捏住兔耳朵, 无情地念,“一……”
“一点一、一点二……”
数到三点零, 星琪自觉滚下去, 踩着侦探的影子跟到洗衣房,看她熟练地把床单铺在烫衣板,铺叠整齐。
星琪回过神赶忙上去帮手。
她注意到衣物不像是侦探的, 也不是她平常给自己买的, 多是寻常的网购货,质感粗糙,线脚显而易见的乱七八糟。气味倒还好,有常用洗衣液的柠檬草香。
侦探三下五除二装满半只行李箱, 星琪却怎么也叠不出她那种横平竖直的体积感,卷不出像样的圆筒。
“别捣乱。”侦探弹她手背,“理坏了我还得重理。”
“您就是嫌弃我没用,要抛弃我。”星琪拿手捂眼睛,“哭唧唧。”
拨开指缝,果然是意料中的假哭,侦探没好气道:“你最好拿这种演技去当卧底,当场被人打出来,省得我动手。”
“卧底?”
侦探踢来一只圆凳,“我不能告诉你太多,一切靠你临场发挥。”
“嗯。”星琪手背后坐好。
“送你去的人叫邢志明,你大伯,五十一岁,常年在驻地,你们不熟。你年幼失怙,是大伯经济支持,伯母间或照料。你毕业近两年,一直没参加工作。”
“为什么没工作?”没等到后文,星琪主动问,“不想、不用、找不到?”
三者有区别,主观、客观、主客观。
“毕业前半年面试过几次,后来没再找。”
“懂了。”
没找过是继续深造,或有其他计划。不用找表示已有供养。找不到通常是自身能力有限,心理素质欠缺,遭遇挫折便一蹶不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