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阮哥儿也不过是个卖包子的,估计没什么见识,只是识得两个字就很惊讶,因此故意挑出一张字比较偏门的,没想到竟然全部念了下来。出于好奇,先生还是多问了几句。
“学生前阵子失忆一次,从前往事一概记不清了,只知道自己识字,如何写却是不记得了。”他坦然作答,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先生看他这样,暗暗怪自己小人之心。
学习一事,哪分什么三六九等?他当初放着大学堂先生不去当,偏偏来这地方开私塾,不就是讨厌旁人身份看高低。如今竟然也同其他人一样带偏见看人,真是越老越回去了。
随即点头应下:“那你每日下午来,我教他们什么,你就从旁听着,有不会,尽管来问我。”这就是答应了,阮旭真心为治鸟高兴起来。
“先生莫要答应,这可是个大妖精!”
还没有开心多久,门外传来一声大喝,一群人气势汹汹前来,最后面绑着一个人,正是柳生,领头在前的则是柳老爷跟管家。
道士跟在后面,地位不高排面不小,方才那声正是他喊的。
早就听说柳生撞邪,学生们还议论过好一阵儿,没想到自己吃瓜看戏竟然就发生在眼前了。八卦之魂熊熊燃烧,一个个瞪亮了眼珠子,等着看两边人怎么说。
先前还说世界上不可能遇到能够比治鸟更加美貌的了,没想到一转眼,这人就贴上了妖精标签,原来柳生见到的,还真就是这个人!
听见声音,阮旭气急了,他当然明白这说的是谁。
当场所有人,除了治鸟,还有谁能配得上这种称呼?当场大骂起来:“是谁凭空造谣?”
一旁的道士见两人出来,眼珠子都快粘到治鸟身上,扣都扣不下来:妖精,真是个妖精!
他东奔西跑那么多年,也在烟花巷里讨过饭,就从来没有见过美成这样的。心思活络,不知道脑子里都想了些什么,之后又忍不住叹息:这人,是越好看,他就越站理儿,为了能够讨口饭吃,对不住了。
“哎呀,人哪有能够漂亮成这样的,快快从他身边离开吧,那可就是一只画皮妖!”
这边闹得欢腾,远在京城也听得见风声。
尤其对于这位无色不欢的时王爷,每日例行询问手下有没有哪里新出来绝色美人,要是有,他一定要先出手拿下。
坐在后花园的小凉亭里,一边赏花,一边看湖中美人戏水。外人总传他府上有多荒唐,恐怕没有人知道,时亭就是单纯好美色,养在府里,纯粹是为了看。真要让他去碰,便有百般借口,总觉得自己那样做,是影响了心中对欲神的尊重。
对外是这么说的,时亭从来没有说出口的是,他小时候梦中见过一人,不知是哪位仙子托梦于他,一见倾心,从此凡尘俗色都不入眼。派人日日寻找,不过是一直都没有能够找到自己期待的那一个罢了。
第57章 云想衣裳花想容(五)
阮旭平日打点包子铺,不是个口舌蠢笨之人, 奈何今日遇上的道士, 是纯靠说话谋生的, 这就落了下风。
柳老爷看道人在书院里闹腾,只觉得丢脸, 后边还有自家儿子看见治鸟后开心大喊,一段段风月说辞,旁人听了都感觉臊得慌:“别闹了!”
他一喊,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先生听着吵闹,从里屋出来。看见是柳老爷, 客客气气行了一礼, 随意说些客套话,又问:“我这学生今日才来,可是惹了什么事?”
“先生有所不知,”对先生,柳老爷心里是敬重的, 礼数也更加周到,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将柳生身上的事情同先生说了出来,“且不管是否妖物作祟,还得请您这学生同我们好生聊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治鸟在这儿,柳生看着真人,离魂症一下子治好了, 不一会儿终于恢复原来彬彬有礼模样,言谈举止都很正常。这转变突兀,不仅柳老爷,其他人也觉得很奇怪。
再问柳生,前日种种悉数忘却,并不知自己是如何痴迷之态。
于是阮旭指着问:“我看你们就是撒谎,这人明明一点事都没有,哄骗着要把我弟弟带走,又是什么居心?”
“他怎么能够是你弟弟?”柳老爷不解,直接发问。
阮旭涨红了脸:“我们虽是没有亲缘关系,却是一见如故。如今他暂居住我家里,互相照料,结为义兄弟,有何不妥?”
这时,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大喊:“我作证,方才这位小公子同先生说过,自己失忆过,前尘往事一概不清,幸得阮哥儿收留。”
每多说一句,道士就越高兴一分。
不记得好呀,不记得,他就可以编纂出更多说辞。
“那你可是真被这人迷住心智了!”道士摇摇头,似乎极其不满阮旭的表现,“这种妖物,最擅长蛊惑人心。你不过见他一面,就如此倾心,难保不是中了什么咒术。不信您瞧,我家柳少爷,前几日疯癫众人皆知。怎么今天一看见本人就安分下来?
要我说,根本就是这个妖精知道自己大事不妙,所以故意退让。你们要是中了他的计谋,日后就距离大祸不远了。”唉声叹气,看所有人都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似乎不信他的话,就是要断送自己的命。
妖精祸乱之事,大家早有耳闻,听道士一说,心里又多了几分恐慌。再去看治鸟容颜,脑子里想的就不是单纯的欣赏,而是畏惧了。
人对美到极端的事物,是会感到恐惧的。尤其是这些谋生活的普通人家,自小就被长辈教导着“越美的东西越危险”,看见美人如此,联想到森林里五彩斑斓、吃了却要人命的毒蘑菇,前几日在街上教训地痞流氓的狠劲儿,也不认同起来。
原本只是想着小公子不过自我保护,现在就变成了妖怪一时凶性外露,没能遮掩。
互相小声嘀咕着“知人知面不知心”,早已为治鸟扣上了罪责的帽子。
就连柳生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
道士看自己话术成功,心里十分满意,趁机再添一把火:“柳老爷,您要是有心,就先将这妖精捉回去,或是报送给官府。就算您心地善良,怕伤错了人,也暂且扣押下来,以防万一。”
柳老爷想想,也有道理,不问治鸟意思,先叫家丁上前,就以绑住柳生同样的方法,也把治鸟绑了起来。甚至到了这一刻,治鸟还是一脸茫然,只能小声说“我不是妖精”,也举不出什么证据。
问姓氏名谁,他只记得模糊的名字;问家住哪里,城外旧楼更显得诡谲。
更有道士巧舌如簧,他一句都辩解不出,只得由着别人将他捆缚牢靠,牵着绳索离开。
回府路上,天色暗沉,土黄色烟尘弥漫。
多数人听说镇子上出现一个妖怪,吓得闭门不出,沿街摊位也都收了起来,一时间街上了无人烟,只有风声逡巡回档,似怨似泣,如同鬼魅。
柳老爷心中一紧,似乎哪里不对劲,心底毛毛的。道士在一旁,慌过一阵劝到:“定是妖精术法作祟,柳老爷身正不怕影邪,又有宝刹灵光护体,大可放心前行。”这才一路安稳,回到府中。
柳府是有关押犯错仆人的地方,旁人虽然喜欢治鸟美色,又碍于传言不敢靠近,便将人关紧去,锁上七层大锁。道士又掏出几张黄符,绕着单独的房子贴了一圈,说是如此,妖精就不敢随意离体了。
当真好话赖话,都让他说尽。
试问寻常人,哪个被绳子捆结实后,还能轻易逃出去的?到了道士这里,全成了他的功劳,再有“妖精论调”先入为主,其余人竟然真得信了。
唯独柳生死活不同意:“便是鬼魅,也是我心所属,父亲,儿子长这么大就喜欢过这一个,您就允了罢!”他说得话,岂能当真?
在柳生心里,他爹现在就是生拆鹊桥的王母,镇压三圣母的二郎神,不论他怎么哀求就是不松口。好吧,人家不松口,他也坚定表明态度,当天就开始绝食。这么一闹,就是柳老爷铁石心肠,柳夫人也不干了。
她的好儿子,为妖孽所惑,前几日根本没有进食,今日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竟然又不吃饭,身体根本受不了。抄起后厨的柴火棍,气势汹汹就奔着亲儿子去了。
不得不说,柳夫人性格泼辣得很,要不是之前柳老爷拦着,这棍子早就揍到柳生身上了。
现在任谁说话都不好使。
就听见院子里,柳生一边跑一边喊:“娘别打,你打死我,我也不吃饭!”
“好呀,那我就打死你。为了旁人连饭都不吃,老娘白生你养你这么些年,有胆子给我站住,就让我揍死你!”夫人怎么说也是大家闺秀出身。
嗯,“大家闺秀”,骑马射艺精通的那种。年轻的时候,皮起来上房揭瓦,爬树掏窝,看上柳老爷实在才同意嫁过来。论体格,哪里是几天没吃饭的文弱书生能比的,当场被娘擒获,抓走绑在椅子上,把饭往嘴里塞。
眼看着所有人关注点都在柳生身上,道士的歪心眼儿又开始了。
事实上,他知道治鸟不是妖精。
真正的妖精移山填海,不可能乖乖束手就擒,更不可能就这么简单被他们关住。可是这个弥天大谎他都已经撒出去了,就这么收场,前面的铺垫全部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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