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昀愣了一愣,怔怔道:“为何……不要我的命呢?”
景晖心弦一震,整个人颓了几分。
“我以前一直想不通,为何你对我怀有恶意,前些天谢雨申的做法让我明了了些。”景昀低着头缓缓道,“可你却又不要我的命……”
地宫(终)
“若我是你,定是不会留我这般久。”
“呵,修明只求利……”景晖仰头笑着,心想:好容易有点人气了,这份人气竟只展露给谢雨申一人。
现下居然还来问他为何这般待他,他一时心头百般滋味交杂,只道:“既是你想不通,却为何笃定我不会杀你呢。”
景昀喘了口气,僵硬地直起身子来。“皇上若是真要我的命,断不会提前说与我听。”
景晖简直要气笑了,就算人心思这点,他自觉再来个十几年也赶不上他。果真是无情无爱便能一眼看破真相麼。
一瞬间,他竟是想将这通透的人拉下来,拉进这浊世,让红尘裹着,污秽沾染。谢雨申花了五年才让景昀识得的情爱,他却想全数摧毁。
何不杀他?景晖一时间思绪万千。他是皇帝,一言一行都不得自由。久坐于龙椅之上,不曾识得殿外风光。虽生前被百姓朝拜,死后受后世供奉,可何人真的知他苦楚。
这大靖七十二郡,朝中数百人臣是那般好理的麼,一杆枯骨怎撑得起万民的仰视。百年后,功过只化为史官笔下薄薄的一页纸,或明德或昏庸,三两笔写尽一生辛苦。皇帝皇帝,究竟是他拥有了江山,还是江山拖累了他啊。
难怪病榻前先帝直说对不住他,给了他皇位,却留了景昀更为珍贵的东西。终是被偏爱的不自知。
他为何不杀了他,不过是不想做个孤独鬼罢了。留着他,还算是有一个人能倾诉,还有人能解他居高的寒意。
景昀被他盯得有些不适,那玉气偏又莽撞,扰得内息全乱。他极力压制着那口快要吐出来的血,耐心等着景晖的下文。
可景晖只一直看着他,眼底似海浪翻涌,一浪高似一浪,雪白的沫子死在沙岸上,漆黑的海流扑腾不止。突地一星光亮撕开了天幕,便是云销雨霁了。
景晖面上绽开一丝笑,又成了帝王该有的样子,他朗声道:“依旧如你所说,朕不想沾上残害手足的污名。”
“若只是这般倒好了……”景昀觉得不会这麼简单呢。但要紧事还未办完,他也知不该揪着这处不放,转口问:“方才之事,皇上觉得如何?”
“修明头一回朝我开口,岂有不许之理。”景晖声音平淡,嘴角却故意勾起了笑。
“那便祝大靖百卉千葩、国泰民安。”说罢,景昀走到那白玉石台前,摸出把匕首自左手手心划了一道,继而迎着那口子按于锦盒血珠上。
解释道:“其实并非是楚皓之血不可用。这处本就是主室,取下玉髓,就……成了”
“取了玉髓,这山就可派人来挖了。山中应是灵露充裕,皇上可以将其引入河脉,也可……取提炼矿石。”
玉台由浅粉转深,血逐渐混入,在玉下翻滚起来。景昀手臂有些抖,脸色却不似方才惨白。景晖伸手摸了摸那白玉石台,温热滑腻的触感加之流动的人血,直叫人腹内翻滚直想吐。
景昀额上生了细密的汗,唇上被咬出些浅浅的印子。
“玉髓有何用?”
“玉髓……是煞。”
玉眼为阴,玉髓为阳,两处都无故失衡,谢萧想用玉髓救玉眼,不是没有道理。
“这地宫便是用来镇它的。”
景晖轻轻抚了抚袖上的血迹,这是方才扶景昀时不小心沾上的。小声问道:“取了它,这山就成凡物了,对么。”
景昀收回手,捧出那只金丝木盒。对着赤珠轻轻一扣,盒子便打开了。盒内盛了颗半拳大的浅色鲛珠,被流萤冷灯一晃,发出一道诡异的微光。景昀瞧着有些纳闷,这珠子并不像谢雨申说的那般好看,他把盒子推到景晖手边。接道:“皇上不是早就知晓了麼,舍一山换两地安康……”
“可是为了谢雨申?”
……
“若说你是自愿来这我是不信的,修明何时这般心怀天下了。”皇帝讽了句,这人从来不管旁人死活。
“只是他想要罢了。”景昀错开了他的目光。
景晖“啪”地一声合上匣子,“我只问这一句,为何偏是他。”
……
为何是他?为何是他?景昀也常问自己。若说是相似,他们二人身份经历、脾性喜恶全然不同。若说是情真,谢萧入宫是别有图谋,景昀进山也是别有图谋,他们初时并无真心。
真一下问起来,景昀也不知如何作答。或许真如那些算命的说的那般,是命数所致呢。
“算了……”景晖叹了口气,也觉得自己这话问得有些过。“问你这事也无益。东西既然在这里,你又何必支使那风水师往下呢。”
景昀立马回神,扭头看向石室尽头黑漆漆的洞口。一丝风溢了出来,风里夹杂着血腥味。他问:“皇上之前可曾派人下去过?”
“并无,以往走到这水就没过腰了。下头是有何异样麼。”
景昀摇头,“那蝎子应是带他们找着地方了,运气好兴许还能带上来宝贝。”
“楚家每任家主离世后,都要放一个他生前最重要的物件到地宫里来,以示楚氏英魂永远镇守此地。”景昀顿了顿,将那只盛着鲛珠的盒子移到面前,“这个便是其中之一,似乎是……第三任家主之物。”
“这鲛珠来自南海,是一只鲛族女子赠与他的,相传将这放于月光下,轻轻摇晃就能看到海上风光。”景昀缓缓打开了木盒,将那颗珠子托在手心里,对着灯痴痴地打量起来。喃喃自语,“说是看久了还会损人心智,引人不适……我瞧着,同寻常珍珠并无两样。”在这昏暗地宫里看起来,竟连他腰间蓝玉的光泽都敌不过。谢萧曾经把这珠子夸得天花乱坠,将那鲛女同凡人的爱恋讲得缠绵悱恻。如今见着了,倒没当初那份期许了。
景晖颇为吃惊地看了他好几眼,敢情这些年别的没学,民间奇谈志怪倒是听了一肚子。往日还在宫里时,景昭曾托小太监弄来好些志怪话本,夜里躲过宵禁,偷偷邀他们来一起看。大抵是觉着不是正道,又或是翊坤宫管得更严些,景昀从来不同他们一起。谁又能想到今日他自己都会讲了呢。念及此,他似乎知道为何是谢雨申了。
“修明见多识广。 ”
景昀本是托着珠子微微走神,突地听见了他这“恭维”,心绪乱了几分,赶紧将东西塞进盒子。正色道了句,“皇上说笑。”
便再次走到玉台前,将手伸进方才盛着锦盒的凹槽里,一团冰凉的气流绕指,慢慢腾起成了一团白雾。景昀缓缓把手抬高,那雾也柔柔地随之腾气。
景晖提了灯靠近,这雾的中心有一个圆圆的不足一枚铜钱大的纯白团子。只在空中停了一小会儿,便顺着景昀掌心的血痕挤了进去。那道口子在一片白雾中悄悄消失了,衣上血迹分明。
“修明这是……”
“镇煞。”景昀转了转手腕,又道:“其实楚皓也能这般的。只怕他当时失血过多,无法开这盒子。”
景晖眸色深了几分,他早知这东西要活人献祭,只以为要血便可,不曾想是这般,这同西南的蛊毒有何异。
这时洞内突地传来一阵锁链曳地声,几个侍卫抱拳进来道:“回禀圣上,底下发现了大大小小数十个金丝楠木箱子,大师说上头有咒……”
景晖闻言意味深长地景昀看了一眼。“不必抬上来了。”
“朕不夺这守魂之物,便让它们永世都镇守此处吧。可还有别的东西?”
“还……还有……”侍卫支支吾吾,面露骇色,“还有十五架枯骨。”
“盗墓者的尸骨罢了。”景昀理了理袖子,将那只还在淌血的手匿住。血蝎爬了回来,顺着衣物再度攀到他肩头。
不多时,寻究也上来了,一眼便瞧见那只盒子,洞内气息俨然不同,顿时明了,只朝景昀看去,这人悠然地倚着石壁,全然不是受苦之样。一时间也困惑不已,摸不准他究竟如何了。
“既是这般……”景昀侧过身,又朝寻究看了一眼,“大师想是也知晓了洞内情况吧。”
“回禀圣上,”寻究会意道:“这盒子取出后,山洞便失了禁制,还是早些出去为妙,恐生祸事啊。”
景晖见话说开了,也就许了。若真如景昀说得那般,这玉山灵脉一事,倒是可以告一段落。
一行人便拥着皇帝往回走。
“修明跟紧才好。”景晖伸手扶了他一把,隔着衣物都能感觉他身上热度不对,方才见他面色无虞,又伶牙俐齿的,便没往那方面想。
景昀手臂一僵,收回了手。
……
外头果然下了雨,雨珠从琉璃瓦上滑落,稀稀落落地滴在青石板上,竟是好听极了。可惜窗子是合上的,无法窥得窗外风光,数年未在皇宫宿过,再次醒来见着这雕花屋棱倒是不甚习惯。
依着礼法,他本是不可住在皇宫里的。可惜他终是体力不够,才走到了地上,被白晃晃的日头一照,竟是眼前一片虚无,当即头脑发昏再无意识,就被皇帝送进皇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