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昀知道他在打趣,又被勾了兴致,一时也不去追究他言辞做作,直问道:“那女鬼说了什么。”
谢萧眼溜溜地转,故意顿了一会。拿起桌上那支象牙管的毛笔,轻凑到景昀耳边低声道:“他说呀,‘相公站着这般久了,可为何一字不落,可是在等奴家红袖添香呢。’”
景昀心弦一震,猛地错开几步,睁大眼睛看向谢萧。那厢正憋着笑,缓缓放下手中毛笔。
地宫2
“我当是何稀奇题材……”景昀扭头看向别处,小声嘀咕:“俗了。”
“题材有什麼要紧,情意是真才好。”谢萧笑了几声,见他这较真的模样只觉有趣。“你可知接下来他们做了什么。”
景昀转头道:“接着……那书生见了美人,顿时茅塞顿开,下笔如有神,挑灯作了篇旷世奇文。然后科举时高中,官至……”
“诶,偏了偏了,且不谈这么远。”谢萧打住他,“他可差点没活到秋闱。”
“这是为何?”景昀不解。
“殿下你想呀,若你屋里突然出现一个冰肌玉骨风情万种的女子,你会如何?”
景昀皱了眉,神色复杂地想了一会。还未开口作答,谢萧就走到了右手边,拾起砚边的墨锭,半弯着腰研起来磨来。“定是要几番云雨,红浪翻滚。”
“兰花妖终归是妖,这一来二去,日子一长,身子不就虚下去了。”
景昀惊于他的口无遮拦,宫中可无人将这事摆到明面上说。虽是惊,却又不想被他看轻了,只缓缓提了口气叹道:“原是红粉骷髅。”
谢萧话锋一转,“所以呀,正常人尚且不可溺于□□,殿下自幼体弱,日后若是成亲了,也要保重身子,不可……”
“我又不娶女鬼。”景昀就知道他要扯到他身上,当即有些恼了。
谢萧被这话一堵,愣了一愣,倒是没想到他会接话,低声说:“重点又不在鬼,在那红浪……”
“满口污秽。”景昀听不下去了。
谢萧一乐,搁下墨锭,俯身展了张宣纸,拿笔蘸墨。嬉笑道:“分明是美事,怎地到了你嘴里就污秽了。有道是一且所见相,皆心中所思,可见殿下也不是全然不通的。”
又见他面上促狭,不好继续打趣,便道:“殿下起得这般早,不是为了立着发呆,可是在等……”
“你来这也不单是为了送花吧。”
“若我真只送花呢。”
“那你就等着皇上派人来拿你吧。”景昀白了一眼,自去夺了他手上的笔。“早些收拾好逃出宫去,兴许留得一条命在。”
“圣君怎会因为几支梅降罪于人,更何况我本就是奉旨折梅,不过借你这放几日,回头干了还要拿去入药呢。”谢萧见笔被夺了去,嘟囔了几句。手指无意间蹭过他手腕,触及之处一片温凉。他稍稍变了脸色,问道:“这几日太医院送来的药你全泼了是麼?”
景昀不答,只垂着头蘸墨。
谢萧瞪了他一眼,“我等会就去请旨。”
景昀轻呵了声,“时候不早了,您请回吧。小夏子,送客。”
“下回不送了。”
“你就一个人过吧,我换个人的血也能用。”谢雨申的眉眼突地狰狞起来,狡黠的语气、决绝的背影……
门“咯吱”一声合上,那只白瓷瓶咕噜咕噜地滚了几遭摔下案。梅花随之砸在地上,花瓣散了一地,触目皆是一片红。他背脊一僵,急急蹲身去捡,任水渍蘸湿了袖子。那梅同瓷瓶一样摔得粉碎,如何捡都捡不起来。后来碎瓷被闻声而来的宫女收拾干净,梅也不知去处了。
所以他使劲地描,妄图刻下那枝梅最好的模样。画布上全是红,那浓稠的液体混在一起 ,如何都拆不开,梅骨梅瓣黏在一起。失了风骨也没了韵味。
落寞如潮水般漫上心头,浅浅淡淡的月色灼伤了窗前悄然开放的昙花。耳畔是一阵嗡鸣,震得他脑仁发疼,无端地想找个密不透风的房间躲起来。
他顿住手,下一刻就被人拉开了玉台。突地指尖一痛,食指上的口子像是被人撕扯开了,温热的血液顺着指缝流到手腕。
“修……”景晖扯过他的腕子,抬眸却见一双黯然的眼,是他从未见过的神色。一只血红蝎子突然从他袖子里钻了出来,景晖心下一骇,当即放下了他的手。
此时,白玉石台上的血迹不知不觉间渗了下去,只剩了些干涸的血印子。玉石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玉台中间凹出了个圆形。一只镶金错玉的匣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景昀趁众人围上去的时候退后几步,背过身去低头吐了口血,头晕目眩之际,那蝎子爬到他指尖埋头吮起血来。
“依大师所见,这盒子是能启还是不能启?”
寻究面具下的眉头紧锁,玉台尚未吸足血,只是桃花玉一般的颜色,死死扣住了匣子底端。若是强拿怕是会触发机关,这个洞比方才的逼仄许多,出了事跑都跑不了。景昀面色苍白,再灌下去怕是受不住,但皇帝看起来兴致高,他正想着如何扯个谎撂过这里。
“大师看到什么便说什么吧。”
“洞内血腥味太重,皇上……”
“怕是血腥味还不够重。”景昀轻咳几声,理了理衣服走上前来。哑声道:“百孔盒上的珠子成了赤色才能打开。”
“还请皇上挪步。”
“修明还要放血?”景晖皱眉看他,这人连唇上血色都褪尽了。
“自然不是,”景昀半蹲下将蝎子放到地上,转头道:“这东西会带你们到主室。盒子现下看不得,须得再拿一物。我在这守着,还请大师带人深入吧。”他死死压着腹内混乱,这感觉竟同几月前在清江乌篷船上一般。
“皇上,不急这一时啊。”寻究目光顺着那只血蝎子一直爬到另一个洞前,从那蹿出一股强劲的玉气,直往景昀身体里灌。以人作蛊,他要拿那东西!
皇帝上前搀了一把,对寻究问道:“他为何这般。”上次楚皓进地宫时并无不适,放血比这多得多也没成这模样。
“还请皇上准我搭个脉。”寻究语气严肃,心里却诧异于景昀的疯。
皇帝点头许了。
景昀打量了寻究一眼,心下怪异:谢雨申认得的人全都会诊脉麼,可这人分明是个抓鬼的道士呀。
“皇上,在下无事。”他并不伸手,虚靠在石壁上,缓缓道:“快些派人去找着您要的东西,便是稍稍怜悯我了。”
“修明……”一闪而过的愤恨自景晖眼中划过,“好。”
待侍卫尽数退下,小小的石室内只余他二人。
景昀半阖着眸子,问道:“皇上为何要开这山啊。”
“有这一脉人替您守着,数百年来没出过什么祸事。”
“点苍山也有人守着。”景晖不明他的意图,“前些年不也是乌烟瘴气。”
“皇上是担心这个?”景昀笑道,“那是谢家子嗣单薄,又多有不喜男女之情之人。楚家家大业大,人丁兴旺,自是不一样的。”
“无人有何要紧,只怕人心怀不轨。倒是情愿他子嗣单薄,避世不出了。”
“楚家几百口人都心怀不轨麼?”景昀睁开了眼,“上至八十老叟下到龆年稚子,一人未放过。”
“那夜的将军府……”
“想是好看得很。”
景晖一时无言,只觉景昀今日甚是奇怪,他分明知晓楚家灭门,可不止是因着这座山,那日抄家时搜出的财物快有半个国库了。
“也不是全数屠尽的。”景晖道,“如今没了楚家,这山必得人管着,才不至于乱了套。”
“了结了这山,是不是就该轮到玄冥山庄了。”
“依你所见,这是一时半会除得了的麼。”景晖冷哼了一声,原是在套这话。“他若只是占山为王的匪,早年就剿了。若只是区区香料贩子,倒也容易摆弄……”
“何须皇上亲自动手呢,”景昀打断道,“只随便放出点风声,就够能折腾的了。”
景晖从他这一番话里品出了些别的意味,顿时心生警觉。他这个心思颇深的弟弟是在同他谈条件呢。他为了那人的山庄同他的亲兄弟谈条件。
他之前也不打算掺和谢雨申的事,只待这山里之事了结了,便将人放回去。可景昀如今站在他面前,明里暗里地替外人谋算着,无端叫人生出几分怒意。
从小他便轻而易举地吸引着父皇的目光,宫里有何好东西都最先送到翊坤宫去给他。可万千宠爱于一身却不自知,独独养成了一副清冷心肠。如今这份孤冷却被人摘了去,同俗人一般有牵有挂。那些手段都用来谋情情爱爱。景晖也知道不该怪他,却止不住嫉妒他好命。
“修明想让我不动玄冥山庄对么?”景晖直直地看向他。
景昀嘴角勾了勾,“自是不会让皇上吃亏的。”
“你拿何物来换。”景晖怒气更甚,“我大可如你先前所说,先办了你再去剿他。”
“玄冥山庄日后不会有煞了,不会乱套了,也能成为皇商。你我之间恩怨一笔勾销。”
能做到这个地步麼?景晖苦笑:“若我要你的命,也能麼?”心里暗笑荒唐,本不该如此逼他,终是不甘心问出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