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昀将进山图扔了过去,走近道了句,“皇上别来无恙。”
景晖嘴角微扬,毫不在意他话里的敷衍,笑道:“谢雨申果真待你不好。”
“早些上京吧,”景昀轻轻顺着黑马额前白鬃,“八月雨至,山间湿滑便不好寻路了。”
景晖只是随意扫了一眼,便将它折进袖子,抬头对景昀道:“要图有何用,须得请修明你亲自去呀。”
“皇上言重,”景昀心底滑过一丝异样,讽了句,“您一句话,谁能不从。”
景晖仰头笑了声,叹道:“罢了罢了,你我所求不同,便不求你好脸色了。”
“皇上此番出游,单只为这事?”景昀不欲与他就此多言。
景晖不点头也不摇头,只叫了站在不远处的侍卫来。
那侍卫上前行了个礼,目光触及景昀时,整个人怔了一怔,慌忙收回了眼。
“依了修明的话,并未降罪于他。”景晖笑着拍了拍手,弹去指尖灰尘。又道:“说起来,这人还同你有缘得紧呢。”
那侍卫僵直地立在那,忌惮地看向他。
“皇上若是想翻旧事,叙旧情,就不必多言了,早些启程回京是正事。”景昀清清淡淡地看过去,他想不通为何一个两个都要将楚家的事翻出来给他看。
“修明当真不愿知晓?”
“知晓如何,不晓又如何。都是这一山灵脉惹的祸,先帝也是求得急了些。你我早些去掘了它,大家都安生。”
“你果真愿助我进山?”
“是。”
“可是为了谢雨申?”景晖又皱起眉来,“分明……”
“同他无关。”景昀侧过头去,看着院内石桌,缓声道:“原应如此……”
景晖面上一滞,眸色渐渐暗下去,终是不再言语。
院中石桌上腻着层薄薄的水珠,一枚小小的方孔铜钱印儿留在桌上,景昀只觉眼熟,一时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天已大亮,雾色散尽。
……
玄冥山庄内是久违的静,谢菱懒懒地坐在庭中的秋千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铜铃。一小厮急急忙忙地从路边蹿了出来,惊得鸦雀纷飞。
“诶,”谢菱停下脚,叫住那人。“那个小兄弟,你这是去哪?”
“姑……姑娘?”弥生猛地一停,手上盘子里的暗纹木盒往前倾去,差点没砸在地上。
“若是去蔚金殿,劝你躲远些。”谢菱无奈看天,“你们庄主现在正烦着呢。”
“可是这……这须得交给庄主。”弥生护着那只木盒。“公子让给的……”
“这是何物?”谢菱跳下来,离得老远便察觉到它不同于常人的气息,这匣子里定不是凡物,“让我也瞧瞧。”。
弥生眼珠睁大,猛地退了几步,直摇头道:“姑娘莫要玩笑了,小的……小的要去回命了。”
“什么稀奇东西。”谢菱不禁蹙起眉,袖内黄符慢慢热了起来,也随着弥生往蔚金殿走去。
谢萧正坐在大殿高椅上,拿着只毛笔对着案上的图勾画着什么。
弥生行了个礼,将那只木盒递了上去。
“就只有这个盒子?”谢萧脸色不太好,话里带着点不耐烦又像是在探寻什么,说话间揭开了盖子,只是随意扫了眼便叫弥生退下了。
圣旨、令牌什么都不留下,他可真是好样的。
谢萧心下一阵烦闷,笔尖停在城门上,落在纸上的墨珠洇开来。
平日里也不是时时都见着,怎地才离了一会儿倒念想起来了,这时那人应是还未出城的。
又记起昨夜景昀迷迷糊糊间说的那番话,那般模样。似嗔非嗔地瞧着他,像团火一般燃在他身上。
大都的龙气竟孕育出这么个人儿,谢萧只觉他这二十多年看过的风流都不及他眸间那团雾气来得撩人。不溺上一回,做鬼都不得安生了。
“谢雨申,”谢菱不知何时走到他身侧,桌上那张图被墨染得乱成一团。
“发什么呆呀,”谢菱忙夺了他的笔,“你早上说要托我的是何事?”
谢萧抬手收了桌上的图,回神道:“那张桌子上有盏灯,灯里住了个鬼,你且救救他吧。”
谢菱顺着望过去,“何鬼?”
“阿伦,你的旧相识了,瞧着面色快魂飞魄散了。”谢萧收了弥生送来的木盒,又道:“救完你就带着他出城吧。”
“谢雨申,我才来一日不到,你便赶我走?”谢菱睁大了眼睛质问道,从怀里摸出张符来展开。
“后日重燃鬼松香,你若是不恼这味儿,便留着。只是这鬼定是留不得的。”谢萧再次拾起笔,“或是给他些丸药,送下山过个三日再来。”
“那可不行,”突然传来一阵稚儿呼喊,铁青的小脸从灯里飘了出来。
谢菱“啧”了一声,赶忙将符贴到他额上。触肤之处顿时白了下去,下半张脸却仍是惨绿,这小鬼活像棵刚从地里□□的蒜苗儿。
“鬼松香燃在这阴气十足的地境可是会融魂的。”小鬼整个人从灯里钻了出来,被谢菱一把抓住,按在了木案上。
谢萧不理他,低头写这什么。
谢菱心下怪异,这山庄怪就怪在阴气和游魂上,谢萧如今用鬼松香融魂只怕会让阴气更甚。纵是融了魂,这里的人也无长寿了。
阿伦双手托着下巴,嘴里念叨着“不可不可”。
谢萧落完最后一个字,将信展到谢菱面前。“这封你回头带给师傅,若是此次不成,便恕我无命请罪了,留作个念想吧。”
“其实你不必这般,”谢菱轻轻叹了口气,“本也不该你管……”
“我爹不该将《西南诡行》交与你。”
“这书是我自己得来的,这山是谢氏造下的孽,无所谓应不应该,都是命数罢了。”
“其实你一点也不想下山,对么?”谢菱从他眼中探不出丝毫情绪,这人不知何处不对劲,没来由地落寞起来。
谢萧抬头看向檐外卷云,低声说了句,“我也不知。”
他做不到像景昀那般不管不顾,或许,他很嫉妒景昀可以不管不顾。
景昀身边的人,或多或少都对他带着点不可言说的羡慕。
谢菱不再去问,专心画起符来。
这鬼似是被人下了咒,多少丸药都不能添上那空子,谢菱只得用张符先续着。
屋外天已大亮,几只鹊儿喳喳直叫,今年七夕倒是忙过了。
“山下千枢阁的人,是同你来的吧?”谢萧突然想起什么,搁下笔问道。
谢菱一愣,扭头看向他,“我不知。”
“你的事儿我本不该过问,”谢萧皱起眉头,“只是景行之虽不是极恶之人,倒也绝非善类。同皇族扯上关系的,都不好惹,你自己掂量着招惹罢。”
谢菱闻言手一顿,继而“咯咯”地笑了起来,“谢雨申,你也好说这话?”
“修明现在何处,”谢菱一把抱起阿伦,走到谢萧面前,“景行之都同我说了,你是将修明骗来的对麽。”
“我若是说他自愿同我来的,你可相信?”提起那人,谢萧嘴角掀起一丝笑。
“修明不太喜欢你。”谢菱仰头盯着他,笃定道:“看他你时眼中并无爱意。”
“也并无杀意不是?”谢萧耸肩道,“修明可不能以寻常人的眼光来看待,无杀意便是有情了。”
谢菱不置可否,嘟了嘟嘴继续往阿伦头上贴符咒。
谢萧暗想:还从未见过兰因这般古怪的人。
谢菱折腾完阿伦,又将那盏琉璃灯拿了过来,自腰间布袋里摸出个药瓶,往灯芯里滴了几滴碧色水珠,把鬼塞了进去。
“不同你说了,”谢菱“哼”了声,理好布袋站起身来,“我找修明去。”
“他现下可不在庄内。”谢萧吸了口气,“带着他那点财物跑路了。”
谢菱稍稍一愣,“打趣我?”
“我为何打趣你,”谢萧眉头上挑,“你一上山他便走了,现下怕是快过七里亭了。”
“可是上京?”
谢萧登时一惊,目光自谢菱身上逡巡一道,“景行之同你说的?”
“是。”她使劲点了点头,“他说最近世道不太平,上京最危险,门派间……”
“呵,什么古老的骗人招数,他就是欺负你一直住在观里,没入过世。”谢萧嗤笑打断他,“如今这江湖上,没几个正经门派了。”
“此话怎讲?”谢菱额上一团疑云。
谢萧再次坐回高椅,“表面上,你们太虚道避世,鼎剑阁守宝,我这玄冥山庄镇煞,千枢阁造兵器。”
“掰开来看,都是做买卖的,各有各的位置,谁还去夺权不成。既无权钱冲突,谁又愿意挑事儿惹得人才两空。他这么说无非是哄你罢了。”谢萧淡淡叹了口气,面露担忧之色,“连他也能哄到你……唉……”
谢菱面上一红,扭头清咳了一声,“说修明呢,他上京你就一点不担心。”
谢萧摇头,“我只担心他不回来。”
谢菱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只觉不对,忙问道:“你早知有今日?”
“景行之说得对,你们就是互相利用。”
谢萧撑着头看着桌前沸腾的茶炉,不回答她这问,捡了个旁的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