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昀从怀里拿出锦帕将手上的油渍擦净,谢萧把筷子一搁,凶神恶煞地说:“走了,松水渊。”
……
景昀坐在马车里细细回忆起谢萧方才饭桌上的话,他也觉得重生这事非常不靠谱,但自己能重生,谢萧如何就不能,若谢萧也是重生,这几日他的反常倒也就说得通了。
“晕么?”谢萧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不是。”
“在想什么?”
“……”
“我猜,你在想自己为何没死。”谢萧靠着窗子,眼睛随意地瞟着窗外。
“我在想你为何没死。”
“我死了,你怎么办呀,兰因。”
景昀低头心道:你死了,我可快活了。
谢萧叹了口气,“那个玉眼可能是个重生口,上辈子我抱着你跳下去了,于是你就重生了。”
“是么。”景昀失神,你带我下去的时候,我不是死了么?怎么还有命重生。
“你为何要跳下去?”景昀问。
“你都不在了,我还有什么活头。”谢萧幽幽道。
“呵。”景昀摇头,一个蛊人罢了。
“这辈子别死好么?”谢萧转过头来,逼着他直视他的眼睛。
景昀眼神古水无波,“生死由命。”
“你的生死不由命,我不会让你死的。”
“看你本事了。”景昀把手从谢萧的手心里抽出来,两人一路无语。
山间童子
山间静极,一只黑喙红头鸟停在白色飞甍上侍弄自己的羽毛。檐下是一个约莫十来岁的男童,握着一把比他人还长的扫帚,正费力地扫着庭前落叶。
“师傅?”童子脆生生地朝观里喊,“来人了。”
观内无人回应,童子嘴角掀起一抹笑,复又低下头去。
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光景,一个穿着宝蓝花纹锦服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男人扫了男童一眼,问:“道长在何处?”
“去山上了。”童子头也不抬。一双纯黑皮靴闯进他的视线。
“你们玩老子是不是,老子定金都付了?”男子一脚踢掉男童手上的笤帚。
“大人为何而来?”童子依旧低着头。
男人嗤了一声,“叫那臭道士出来。”
“家师采药去了。”
“我猜,大人可是为了令堂的事前来。”童子不卑不亢。“若是,便无须折腾了,令堂活不过三日。”
“你他妈的,敢咒我娘。”男子一把攥住童子的领子,将他提了起来。
童子笑道:“令堂被鬼缠着了,能苟延残喘到今日已是上天保佑了。”
“放心,不会很痛苦的,一下子……就吃光了。”童子缓缓抬起头,裂开嘴扯出一个诡异的笑,一双黝黑的眼睛里慢慢渗出血来,男子连忙撒手大叫。
童子被摔在地上,又轻飘飘地站起来,男子嘴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整个人像一摊泥瘫软在地。
“放心,很快……就吃完了。”童子走近按住男子,低下头凑近他的颈子。
半晌过后,林子又安静下来,童子起身擦了擦嘴角,再次捡起地上的扫把……
“阿伦,大仇得报,恭喜恭喜。”观内传出一个苍老顽皮的声音。
童子低头笑,稚嫩的童音无比悦耳,久久在林间回荡。
谢萧一行人走了三日,终于进了炎州地境。傍晚时分,找到了个客栈投宿。
景昀趴在窗边看着楼下三五成群收工回家的人,谢萧吩咐人将行李安置妥当,这两人自那日捅破后,便没再说过一句话。
景昀心里乱极,不知如何面对谢萧,也不知如何自处。
若是谢萧没有重生,他日后找个机会从玄冥山庄脱身倒也无事,可现下似乎什么都没用了。
如今一想到谢萧,一时也不再有强烈的情感波动,既不是想手刃他的滔天怨恨,也没有很久之前的那种不适。
只觉很累,像耗费他毕生精力的累,最开始就不该同他一道。
适时,弥生端了一碗热汤进来,说是客栈大厨刚刚熬好的鸡汤,庄主特地叫人送来一碗。
景昀这几日舟车劳顿,其实并无胃口,看着那冒着热气汤,眼前突然冒出谢萧含笑的脸。
上辈子那般折辱他,这辈子又对他如此用心,景昀看不透谢萧的心思,也不知他要如何,他只知道谢萧这辈子依旧会缠着他,他依旧要像笼中鸟一般活着,一想到此就很累。
鬼松香,似是一种药材,景昀只在皇宫藏书阁的古籍上看到过。与市面上的松香外貌上并无差别,可以入药也可以下毒。
只是这东西一直都是以传说的形式流传在民间,谢萧如今来炎州找,其实并无道理。
突然屋脊上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传来,再看去,谢萧攀着窗棂闪进屋子里,尴尬地看着景昀。景昀手一抖,那碗汤洒了出来。
谢萧僵硬地走过去,坐在桌前道:“兰因,我们来好好谈谈。”
“首先,我要解释一下上辈子。”谢萧吸了一口气,把桌上的碗扶正。景昀默默地看着他,伸手倒了一杯茶水。
“上辈子我把你关在朝晖楼其实是在救你。”
“你身上的毒只有朝晖楼的阴气才能镇住。”谢萧顿了顿,又道:“每月取血也只是拿来炼解药。”
“嗯。”景昀淡淡扫了一眼谢萧搅在一起的手,“然后呢?”
“然后……”
“你上辈子为什么不说?”
“我怕你不信。”谢萧眼神躲闪,景昀低笑一声:“我这辈子就信了?”
“你信不信我都得告诉你,兰因。”谢萧一脸真诚。
“那你为何要把我绑过来?”
“我本该是皇帝。”景昀看着碗里琥珀色的茶水。
“景晖……”
“景晖说用帝位换解药是么?”景昀眼底闪过一丝愠怒,景晖是他的大哥,也就是三月前登基的新帝。
“换方子。”
“你拿我的帝位与他换药方?”景昀胸口腾起怒火。
“别恼别恼,我也是无奈之举。”谢萧好声哄道。
“再说,你也当不好皇帝……”
景昀简直要气笑了,我当不当得好皇帝与你何干,你就这般自作主张。
“我知道我上辈子不是东西,所以我这辈子来赎罪了。”谢萧神色有些慌乱,伸手去攥景昀的手。
景昀还在他方才那句“你当不好皇帝”的震惊里,立马站起身来把谢萧往外推。
“你太良善了,坐不稳帝位的,兰因。”谢萧被迫退到门外,景昀恨不得一巴掌呼到他脸上,
“你出去。”景昀觉得与他待在同一个屋子里连呼吸都勉强。
“兰因,你自己告诉我的呀。”谢萧有些急,半只手卡在门缝里,不让他关门。
“你自己说不要皇位……”
景昀一愣,“我何时说过?”
“你……”谢萧一时语塞,斟酌语句。“就是承彻三十五年,夏至那日。你不是喝醉了么,你亲口说的。”
趁他走神,景昀“嘭”地关上门。
承彻三十五年呀……
景昀靠在窗边,承彻三十五年,大靖的皇后薨了。那个精明美艳的女人在坤宁宫一夜暴毙。
一同离开人世的,还有他生母的秘密,那夜景昀第一次宿醉。
对于这个后母,景昀一直是不亲近不得罪的态度,他从进宫那时起就知道,自己只是她加固权利的筹码。
皇后曾诞下两个皇子一个公主,可这三个孩子没有一个活过两岁的。所以她找到了他,这个皇帝在民间的遗珠。
初入皇宫,皇帝不待见,除了娴妃的儿子,宫里没有一个人瞧得起他。如果没有皇后的庇护,他在宫里的日子很难过。
他尽力装作天真烂漫讨皇后开心,皇后也尽力摆出一副慈母的面孔对他。
凭借这份虚假的母慈子孝,他安安稳稳地在皇宫里长到十五岁,皇后一族在朝中的势力也愈发强大。
那年冬天,景昀无意间在坤宁宫牌匾后的暗格里发现了一封密信,信上什么也没写,只有一个梅花的图案,与他襁褓里的帕子上绣得一模一样,景昀从那之后便开始查他生母的消息。
渐渐地他发现,这宫里许多蹊跷的地方似乎有某种联系,比如皇宫西北角的云汐宫,明明没有嫔妃居住,却是宫女太监最多的地方,被收拾得像是一代宠妃的住处。
有一次,大皇子景晖误闯进云汐宫折了枝梅花,父皇发了好大的火,禁足了足足三月之久。景昀曾差人去打听云汐宫,可一直侍候他的孟公公却求他不要去触那霉头,说云汐宫是这整个皇宫的禁忌。
比如太液池上的湖心亭,父皇从不让嫔妃涉足,他自己却时不时带酒前去独饮。
再比如,父皇清醒时对他处处挑剔,可喝醉了,却又莫名得看得顺眼。
宫里很多年没有选过秀,父皇也很少踏足后宫,可这些娘娘们却没一点抱怨,前些年新入宫的姜昭仪诞下一个公主后也不再讨好父皇。
若说这宫里待父皇最好的,便只有皇后,可父皇最不待见的也是皇后。
母子两人的芥蒂便从那时结下了,再后来,皇帝身体每况愈下,景昀忙着同景晖争夺太子之位,国舅贪污一案又被捅了出来,两人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一面,感情就愈发淡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