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烟里出现一座高山,山的东南角像被斧子劈开似的,崖谷下的水流湍急,激起雪白的浪花。
“你管这……叫乡涧?”景昭看着画面上的激流,惊讶道。
谢菱道:“因为有了水鬼才成了乡涧。”
景昭听得一头雾水,谢菱伸手将青烟扰乱。
“大约是三年前,我同师傅去岷山一带收妖,这条河平静得很,师傅只看了一眼就说:‘河里有东西,道行还不浅。’我们当时有任务,也只是看一看,没过多停留。”谢菱低低得叹了一口气,
“那河里住了两只妖怪,一只是水鬼,一只是骨女。”
“骨女?”景昭背后升起一股恶寒,“白骨精?”
谢菱挑了挑眉毛,“对了,就是骨女。”
“当时在捉妖怪,我站在河边守着一个阵法。”
“不凑巧的是,突然一个小孩从林子里蹿了出来。”
“是在夜里?”景昭脸色微变。
“嗯。”谢菱点头,“若不是夜里,那小孩子也不能跌跌撞撞冲到河里了。”
“你下去救了?”景昭问,隐约想到什么不好的东西。
“当然得救呀,还担心得要死,师傅说水里有东西,我生怕他被那东西吃去了。”谢菱停下秋千。
“那小孩估摸着五六岁,小小的一个人,刚掉进水里就被一个浪头给打没影了。”谢菱跳下秋千,“我找了好久,水又急又凉……”
景昭脸色更难看,“你水性好?”
“不好啊。”谢菱摊手,“从小在山里长大,没学会凫水。”
“那你下去送死?”景昭觉得荒唐至极。
“我有符咒呀,怕什么。”谢菱笑了笑。
“哦,你真是勇敢。”景昭表情淡然。
谢菱不理他的白眼,道:“那小娃娃卡在石头缝里,我抱起他的时候还有意识。”
“我刚一伸手,他就缠上来了。死死环着我的腰,我动也动不了。”谢菱叹了一口气。
景昭面色微微缓和,“你也知道动不了。”方才水里他也是被她抱得连气儿都喘不过来。
“对呀,我就哄着他稍微放开一点,我好慢慢带他上去。”
“对,就是你摸我头的那个姿势,我也是这么做的。”谢菱走到景昭身边。
“那小男孩满是恐惧的看着我,非常小声地问了句:‘我能相信你吗’,我一愣,突然产生了怀疑。”
“是真的有一条命绑在我身上啊……”谢菱认真道。
景昭也愣住,这就是她说的有人将命托付给她么?
谢菱坐到石椅上。“我迟疑了一小会儿,对那小孩说‘可以’,然后,他呆愣了好一会,最终还是慢慢松开了。”
“我伸手去抓他的手。”
“但……”谢菱舒了一口气,“我没抓到。”
景昭说不出话,“水太急了,不……”怪你。
“那小孩再次被水冲走了,我到今天都记得他最后一眼里深深的怨恨。”
“哎……”谢菱将胳膊支在石桌边上。
景昭跳了下来,坐到她对面,“这怪不到你身上。”
“若是他没有松手,说不定还能……”
“他不松手你就要被拽下去了。”景昭轻轻扣了一下桌面,九龙玉发出清脆的响声。
“……”谢菱没有说话,似在思考什么。
“你水性不好就不要下去救别人。”
“看着他死么?”谢菱脸色发白。
“你应该去叫人,让会水的人来救。”景昭眉头拧起。
“可只有我一个,我也不是完全不能下水的。”谢菱低声道。
景昭有些恼,摇了摇头道:“你想同他一起死麼?”
谢菱一愣,“如果我阵法再练得好一些……不会出事了。”
“这不是你练得好不好的问题。”景昭拍了一把桌子,“这种情况是人做不到的,你没有办法,也不必自责。”
“一条命在你面前就要没了,你能眼睁睁地看着?”谢菱抬头直视着他。
谢菱发髻半颓,雪白的脸因为激动微微泛红。景昭一时气短,竟一字也说不出。
“虽然没能做到,总是要试一试的……”谢菱哑声道。
“他的死,与你没有关系。”景昭放缓语气。
谢菱一愣,怔怔地看着他。
“他……没死。”谢菱缓缓吐出三个字。
“他掉进了一条不死河。”
“没死?”景昭一时摸不着头脑。
“先前说水里有东西。”谢菱道。
景昭缓了一口气,“水鬼?水鬼还能救人?”
“她叫桥姬,是个好鬼。不收人命,她的搭档就是白骨精。”
景昭惊讶:“白骨精还能不害人?那她如何化形,如何活下去?”
谢菱反驳道:“你们这些人总是一概而论,是鬼就一定要害人?肤浅。”
“我那日正好看见那骨女化形。”
“她裹着一袭红衣,骨骼‘吱吱’作响,血肉攀着骨骼慢慢生长,然后长出脸、头发。晃着腰肢站起来,别说,还挺好看的。”
景昭:“……”
“然后那骨女从树上跳下来,走到河边喊了几声阿青,桥姬叫阿青。”
“河里就冒出一团绿绿的东西,我正站在河里,那东西正好盯着我。”谢菱笑了笑。
景昭眼神怪异的看着谢菱,“你不怕这东西?”
“当时是有点,但知道她们是鬼之后就不怕了。”谢菱笑了笑。
“为何?”景昭现在发现,安慰她完全没有必要。
“我是修道的呀,你见过道士怕鬼的?”谢菱嗤了声,又道:“水鬼慢慢从水里站起来,那是个姑娘。她拧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走上岸来。”
“然后呢?”景昭问,“桥姬上岸来拖你下水?”
谢菱瞪了他一眼,“不是,她将方才那小男孩放到岸上,阿青从来不害人。”
景昭疑惑道:“不害人,她怎么投生?”
谢菱表情一凝,“她不投生。”
“阿青说她永不投生。”
“为何?强留于世有背天道,会遭报应的。”
谢菱沉默片刻,“她想守着那条河。”
“后来我才听说,那条河原先叫激水滩,后来叫不死河。自从阿青淹死在水里成了水鬼后,这河里就没再淹死过人了。”
“阿青说,她在这条河里待了三百多年了,从来没有一个神来过,这里的人们每年给他们供奉,却没人愿意管这穷山恶水,那么多人落水,若不是怨念过深根本不会化成水鬼。”
“她说,神不管的事,她来管。”
谢菱顿了顿,“你说如果真的有神,为何不去管这地方?”
景昭不语,他也答不上来,神不管的事鬼来管,听上去很是荒谬,可细细想来,又可悲可叹。
“骨女叫阿素,生前被人逼得上了吊,就死在河边那棵我施阵法的树上,说是官府欺压,鱼肉乡民,活不下去了。”
谢菱叹了口气,“也是不想投胎,守在河边帮着阿青救人。”
谢菱撑着脸,“三百年前,到底是个什么世道,很乱么?”谢菱问景昭。
景昭想了想,道:“大概是大混战,大统一排除异己的时代,还有天灾什么的。”
“难怪。”谢菱低低地笑了笑。
“她们强留与世,真的不会……”
“会呀,当然会。逆天而行总是会有祸患的,但她们都是鬼了,还能让她们如何呢?”谢菱歪头想着。
“对了,桥姬说她入冬了得冬眠,否则鬼气不足来年就很虚弱,骨女每半年要换一次皮肉,受锥心之痛。这可能就是她们的报应吧。”谢菱淡淡道。
景昭觉得这些很是不可思议,但看着谢菱的认真的脸,某一瞬间似乎又能接受了。
“我留着一些补魂丸给她们,兴许能帮到她们罢。”谢菱扬起一丝笑。
景昭清咳了一声,想了想还是说:“你看,有些事还是得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谢菱点了点头,但很快发现不对,“我如果知道水里有鬼会救他,当然不会去添麻烦,可关键是我不知道啊。”
“嗯……以后不要轻易下水了。”景昭淡淡笑了笑,“我差点没让你掐死。”景昭作势摸了摸腰际,估计被她掐紫了。
谢菱有些尴尬,“不是自己不知道,你让我放开手的时候,真的挺让人害怕的,生怕一松手就没了,就沉到水底喂鱼去了。”
“那你……算不算把命交到我手里了?”景昭低下头来看着她。
谢菱一愣,反应了好一会,才骂道:“就方才那小水坑,就算你使劲踹开我,我也自当能爬出来。”
“可你抱我抱得可紧了呢。”景昭笑道。
谢菱气得脖子都涨红了,“我那是没反应过来,你少自作多情。”
“切,你就是怕了,哈哈,你没瞧见你那样子,跟失了三魂丢了七魄似的。”景昭冲她做了个鬼脸,哈哈大笑起来。
谢菱“咻”地甩开缠在腰间的银鞭,景昭飞快地向后闪过。
大摇大摆地走出门去,谢菱将鞭子抽得“哗哗”作响,大步跟了上去。
巷道上来来往往的太监宫女成了景昭的挡箭牌,铃铛声和着两人的吵架声将死气沉沉的黄昏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