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嬷嬷待太监走后,道:“娘娘可是要斩草除根?”
皇后低低地笑了一声,像是默许,又像是犹豫。
那嬷嬷立即道:“娘娘这可不能心软,那狐媚子若是真回宫了……”
“不会。”皇后淡淡叹了声,“皇上已经不要的东西,再回来了也不会得宠,呵……皇上一直都是这般薄情的人。”
“你退下罢。”皇后的声音渐渐远去。
景昀感觉身边慢慢热了起来,周围歌舞聒噪声愈发大了,空气里有柔柔的香,红软帐幔挂满整个屋子,酒香里夹杂着女子的脂粉香让人还未饮就醉了。楼下酒客划拳唱歌,同那些莺莺燕燕们笑作一团。
是芸香阁,是他与谢萧错误开始的地方。
那时他还不知谢萧与景晖有私交,谢萧在宫里也只是一个江湖郎中。被父皇打发来给他调养身体,这是一次外出同赵泽旭谈过军中的事务之后,两人在芸香阁相遇。
后来才知道是谢萧一路跟着他的,景昀谈完事,正准备离开。谢萧便从走廊里走了出来,两人在此尴尬地打了个照面。
谢萧随即笑道:“三皇子真是好兴致。”眼中略带调笑地从他身上扫过。
景昀被他看得有些浑身不爽,当即抬脚就要走,谢萧却抬扇将他挡住。
“三皇子,来都来了,什么都不做就走啊……”
景昀脸涨的通红,轻咳几声道:“宫里还有事。”
“莫不是这地方……”
“闭嘴。”景昀挑开谢萧的扇子。
谢萧干脆侧身整个人挡在房间门口,“我教教你这该如何玩罢。”谢萧浅碧色的眸子半眯着。
景昀直觉不好,又听得谢萧道:“这里可不是什么谈论大事的好地方呀。”
“走,我带你看看这里该怎么玩儿。”谢萧一把拽住景昀的袖子。
两人上了阁楼,芸香阁是大靖国都里最大也是最有名的一家红楼,谢萧眼里盛着笑,随手从一个姑娘的果盘上端了两杯酒。
“这可是京城看月亮最好的地方。”谢萧放开景昀的袖子。
阁楼中央供着一颗人脑大小的月莹石,这东西一到每月既望,月光照耀京城,这石头便会吸收月光,发出莹莹的光来,将诗里 “天上月是眼前月”的意境发挥到极致。
京中达官贵人为博美人一笑,常常将这里包下来。谢萧一个外乡人不知是如何抢到这地方的。
景昀低头噙了一口果子酒,皱眉看着谢萧。
“得过一会儿,现在月亮还躲在云层里,看不太清。”谢萧坐在藤椅里。
“宫里真的有事。”景昀偷偷看了谢萧一眼,那厮盘起一只腿,另一只撑着地,慢悠悠地晃了起来。
谢萧笑了一声,“你又没成亲,大晚上的能有什么事,宫里难不成还有人在等你?”
景昀不理他,只是看着桌前的瓜果。
谢萧倒也不介意,“三皇子,修明,兰因,你及冠了?”
“嗯。”景昀淡淡应了一声。心说:昨夜宫里那场声势浩大的及冠礼,你又不是不在。
“说来奇怪,我一看见你就觉得在像是在哪儿见过。你说,我们是不是真的在哪儿见过啊?你可曾出过宫?”谢萧问。
景昀抬起头,想了想并未说话。
“没事儿,我就想请你看看月亮。”谢萧拿起桌上的一串葡萄,人们又道:“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谢萧摘下一颗递到嘴边,“你看呀。”
“只是看月亮?”景昀小声问。
“当然不是。”谢萧从怀里拿出一个小香囊,“还有送礼,”
“这里头放了安神香,祝你夜夜好眠。”谢萧将香囊扔过去。
“宫里向来不缺这个。”景昀抬眸,“若是别无他事……”
“他事多着呢,你今日若是踏出这阁楼,我一时失意难过,将贵人你的秘事传了出去……”谢萧没了方才的嬉笑,“我就是一个乡野大夫,来去自如,比不得三皇子尊贵……”
景昀嘴角一抽,又开始了是么。
“哎,想请兰因你看个月亮怎地这般难。”谢萧眼眸低垂,从藤椅上蹦了下来,走到景昀身侧。
“我当真是对你一见如故。”说着拿起景昀手中的香囊,亲自给他系在腰间。
景昀忍住没动手,谢萧话锋一转道:“你见过红色的月亮吗?”
“血月是凶相,血月一出便是灾年,有何好看。”景昀后撤一步。
“我就见过。”谢萧抬起头,天边云层里泄出一丝莹润的月光。
“那年的确死了很多人,有的七窍流血,有的面色发黑,有的被啃得只剩骨头了还在哭喊。喉头血肉模糊,叫唤出来的声音嘶哑又刺耳,但是……他们得哭叫上三四日才会殒命,整个山谷都是这种声音。”
景昀听得脊背发麻,忍不住往阁内躲了躲。
谢萧看着夜空,“那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有一种药能救他们就好了,于是拼命地学医术,可是连我师傅那种一代名医都束手无策。”
谢萧顿了顿,景昀问道:“为何会那般?”
“因为毒呀,”谢萧轻描淡写道。
“后来大些了,便知道光是学医术,救不了他们。”
景昀那时囿于皇宫,对江湖上的毒术秘法并不了解,只是安静地听谢萧说。
“兰因,若是你,你会如何做?”谢萧突然转头问他。
景昀愣了一会,“下毒……不好。”
“呵……当然不好,但是很有用呀,方便又不易被察觉。毒是个涉及很多方面的东西。药若是用不好,那就是毒,香若是成分不对,也是毒。就连这秦楼楚馆里的脂膏,若是纯度高了也是毒。”
景昀不知如何接,谢萧又道:“江湖上很多东西不好,但我们如今也没办法。”
“若是解不了的,那就让它不要流通。”景昀淡淡道。
谢萧眼中闪过一丝惊异,笑道:“兰因很聪明。”
“我毕生所求就是这个。”谢萧看着他,心道:所以你愿意帮我实现么。
一轮圆月终是从云层中闪了出来。
“你同我说这个做什么?”景昀也抬眼看着天边。
谢萧不回答,而是说:“兰因,你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吗?”
景昀一时茫然,非做不可的事?想了好一会,景昀惊奇地发现,自己似乎没有。
身为皇子,想做皇帝算么,皇后想他夺嫡称帝,但若真是做了皇帝,又能如何,他如今拼命地夺权加固势只不过是想证明自己,让父皇能重视他。就像孩子抢糖,不一定是真的喜欢那颗糖,仅仅是想让大人注意到他。
说是非做不可的,倒也不是,只是满足自己的一时私欲。
“害,我问你这个做什么,分明是来看月亮的。”谢萧话锋一转。
“兰因,你会成亲么?”谢萧拉着景昀往左移了一步,让月光能照到月莹石。
景昀愣了愣,道:“当然……会呀。”
“哦,那你喜欢什么样子的?”谢萧眼中滑过一丝揶揄。
“关你什么事?”景昀觉得他冒犯,虽然这人一直都是这般。
谢萧将手边的葡萄剥去皮,“问一下而已,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罢。”说着将葡萄递到景昀嘴边。
“我们……诶……”酸甜的汁液凑到景昀唇边,景昀往后退了一步,心说:我们还没熟到可以互喂食物的份上。
谢萧见他躲闪,也觉无趣,将葡萄丢到自己嘴里。
景昀觉得嘴边一凉,恍然间,谢萧略带幽怨的眼睛失了真。
“兰因,兰因……”
梅下酒2
桌上一盏灯忽明忽灭,谢萧有些低哑的声音在他头顶响。
“吃药,喝水。”一枚瓷碗凑到嘴边,景昀挣扎地坐起来,心下一凉:又是一个怪诞的梦。
景昀接过谢萧手上的茶碗,半靠在床头。
屋里只燃了一盏灯,看不太清谢萧的脸,景昀抿了一口将碗递给他。
“发热了怎不同我说?万一又毒发了,你就等着见阎王罢。”谢萧煞有介事地恐吓道。
景昀低声笑了笑,谢萧将茶碗放回桌子上,又点燃了屋里其余的灯。
“我在地府上没有名字,阎王不会收我的。”
谢萧想了想,接到:“你还不一定能见到阎王呢,若是恶狗岭、金鸡山上被抢了魂,直接魂飞魄散或是魂魄不全了。”
“话说,若真有这种魂,他们该如何投胎?”景昀来了兴趣。
谢萧一愣,回想片刻,答道:“轮回井附近好像是有那么一个神物,可以将三魂七魄给补全了,否则那般就算投胎下去了,魂识不清也没法活儿。”
景昀点点头,心道:地府虽然效率不高,机制倒还挺完善。又问:“既然投胎前都是完好的魂,那为何阳间还是那般多的失智痴傻之人?”
“一个呢,可能江湖上有那些像那缺德的大国师一般,会巫术抓人炼魂的人,另一个,也可能是命格不好,或是因果报应罢。”
“因果报应呀……”景昀叹道,一口气没匀好,咳嗽起来。
谢萧“啧”了一声,赶紧上前给他顺气。
景昀缓缓恢复过来,“我上辈……子估计是罪孽深重,这辈子命格才这般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