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斐,听凌姑娘把话说下去。”朔石斛低声喝道,这才让张斐悻悻然闭了嘴。
但虽然如此凌雪霁还是有些紧张的喉头干涩。毕竟这里是金陵城的衙门,不是任她胡闹的吴郡太守府。她从小长在太守府里没怎么接触外面的人,这次跟着曲荃出来其实也有些忐忑,她虽然知道自己蛮机灵的但放在这人才济济的金陵城,面对曲荃和朔石斛,这点小机灵简直是班门弄斧。别人如此信任她,让她接触证物她也想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上一点忙,发现了些端倪一兴奋就没考虑太多,这时候被张斐一斥立刻像是被人浇了一盆冷水,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结论是不是太草率了。
举着鱼钩的手僵在半空,场面一度十分尴尬。突然一只柔韧微凉的手牵住了她举在半空快要酸涩到麻木的手,徐徐放下。曲荃并没有拿走她手中的证物,而是带有些鼓励的看向她,说道:“你想到了什么,就说什么。不需要顾虑太多。我们做的事情本就是为民请命,无论你说对说错大家仍然会感激你的。”
凌雪霁新月似的眸子有一瞬间的失神,紧接着一抹坚毅浮上眼眸,她对着曲荃点了下头,举起鱼钩说道:“你们别看这枚鱼钩上也有倒刺和寻常鱼钩无异,其实是有很细微的差别的。我以前在家里没有大事出不了门,爹爹请来教我武艺的师父又是个剑痴,所以知道些门道,兴致来了就跟师父一起琢磨这些玩意,其中一项就有把绣花针做成鱼钩。”
“听起来很有意思。”朔石斛笑着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凌雪霁抿了抿嘴,稍微有些放松下来,“跟铸剑一样,只需要把铁放在炉子里加热锻打,铁就会变得很有韧性,可以用来铸剑炼刀。那如果要最终做成鱼钩就得先把它做成针坯。把之前已经变得很坚韧的铁锻打成薄铁片,再放到炉子里继续加热,这个时候铁会开始变软,可以切割成一条条的小铁丝,经过矬子的打磨铁丝就可以被做成针坯啦~”
她说着拔出发髻上的一根簪子来示意给众人看,“比如说这根簪子就是一根针坯,我们把这一头磨的尖尖的,然后刻出倒刺用钳子柠弯,再淬火……啊差不多是这样,假设这枚鱼钩之前就是绣花针,那只需要进行最后的步骤就可以了。而且你们看。”说着又将先前那根金线鱼钩拿出来,指着上面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小点道:“这里就是绣花针的针眼,但是因为钩面有些斑驳很容易让人忽视它的存在。但这恰恰也是这根鱼钩由绣花针做成的铁证。”
凌雪霁说完房间里鸦雀无声,她自己说的太兴奋直到说完才察觉到,不免感到处境尴尬。她一点点敛起笑容,手里刚刚作为举例用的簪子有些刺入了手掌心里,尖锐的痛楚一阵一阵传达到大脑,电流般刺激着她的泪腺。她虽然之前在危岳雁那里败的狼狈不堪,但是那反而激励了她勤修武艺的决心,然而这分析方面本就是她的弱项,没有人给过她机会她也从未将这个展露人前。今天第一次在两位断案多起的官吏面前说这些话,本就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说的话会不会听在他们耳中变成幼稚可笑的言论。
“啪”、“啪”、“啪”。
先是三声鸣掌脆响,紧接着四人八手掌声如雷,惊雷动狂涛,掀起凌雪霁心中藏得最深处的悸动。
“说得好。”曲荃放下手走到她身边,不禁又赞了一声,“说得好。”
凌雪霁还未反应过来,却见那朔石斛也点头称赞,“想不到雪霁姑娘身为女儿家,却对这些武门铸剑之术多有研究,触类旁通,一针见血的指出了这鱼钩中的秘密。”
“我,我……”凌雪霁激动地有些说不出话来,鼻头酸意更重,眼眶也不禁有些湿热。她含泪看向曲荃,却见那人也在看她。四目相对不觉哑然。她自知自己不如在场所有人博学多才,经验丰富,也知道自己说的这些话对于整起案件来说可能只是个很细微的点,她也知道,曲荃和朔石斛君子之风,此时说的无疑是鼓励的话。但还是很开心,从来没有过这么开心。
不,这种愉悦的心情不仅是单纯意义的开心,还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既振奋又畅快的感觉。
新月似的眸子在逆光之处隐隐发亮,晦涩暗沉的海面不见日月,从亘古之时便岑寂无涛。却在某一日,伴随着一声清啼划破终年寂静的苍海,一道青光自最深最暗处飞来,鸾首高昂万羽明光,熠熠然照亮万古泱漭。
——————————
吴郡太守府
凌秋泛将一点磨碎的谷物放到桌上,任那只橘红的鸟儿自由啄食。手里将那张薄薄的纸小心翼翼的折好放入荷包妥帖保存。
“这鸟儿好像不是夫人那只哇。”危岳雁掀开珠帘走入凌秋泛的房间,见到凌雪霁的绣球鸟随口问了一句。她自打新婚之夜过后,一直未与凌秋泛同床而眠。一来自己打定了主意要和自家夫人从头开始,便不能破了计划,二来她知道自家夫人因为自己新婚之夜瞒着身份对自己有点怨念,自己已经得了便宜可不能再这样下去。
毕竟硬扭的瓜不甜,夫妻之间有了矛盾便好比大水决堤,强堵不如巧疏,在自家夫人完全接纳自己之前,还是保持点距离比较好。这才刚刚开始,自然不能坏了先前的努力,所以危岳雁陪凌秋泛来到太守府之后仍旧没有趁人之危,和在金陵时几乎没有区别,若要说真有什么区别,那顶多就是在金陵时她们一个睡主屋一个睡书房,在太守府里一个睡里屋一个睡外屋。
见面见的多了,凌秋泛对危岳雁的突然出现也就没有先前那么不习惯了。
“这只是雪霁的。”凌秋泛见危岳雁眼中并没有什么警惕,便将绣球鸟能够传信的事情与她说了。毕竟那人将千里云燕的事情都告诉了自己,小小一只绣球鸟的秘密性难道还比得过军事用物?
“这倒是奇了。”危岳雁显然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当然了对于她来说,自家夫人说的事情全都很感兴趣。轻轻抚了抚绣球鸟的头顶,那只圆滚滚的小东西不爽的转开头却被人整个捏起来放在了温暖的掌心里覆住。危岳雁好奇的揉捏着那只极不情愿被她包着的绣球鸟,“这小东西的速度居然和我的千里云燕不相上下,它是怎么做到拖着这么肥的身体还飞的那么快的?”
“咕咕咕!!”
绣球鸟虽然听不懂危岳雁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从这个讨厌的人类的语气里就可以听出她对自己满满鄙夷,立刻出声抗议。主人都没这么说过它!这个混蛋算什么啊!
“它哪里肥了,我看肥的是你。”凌秋泛毫不温柔的拉开危岳雁覆着绣球鸟的手掌,小心将鸟捧在自己的手心里,转身出门,一眼都懒得施舍给她。
凌秋泛的影都看不见了,危岳雁还跟个二愣子似得站在原地,自己本来好像是要开一个玩笑的,但是怎么就惹媳妇不高兴了呢?
于是得罪了媳妇的将军大人坐在院子里愁眉苦脸的思考哄媳妇开心的方法,什么放风筝啊什么买胭脂花粉啊乱七八糟想了一大堆,发现哪件事情媳妇都看不上眼,一件赛一件的庸俗,一件赛一件的幼稚。危岳雁唉声叹气的揉着太阳穴,暗恨自己怎么满脑子只知道带兵打仗,不懂这些风雅趣事。
“嘿嘿管家伯伯人真好,他给了我出入坊门的牌子。你看。”
两个太守府的小丫鬟从后面的花廊里走出来,边走边拿着一块绿色的小牌子看。
“哇真的啊,那我们今天晚上岂不是可以去姑苏第一庙街玩了。”
“是啊是啊,太开心了,到时候一定要买点礼物孝敬管家伯伯。”那两个丫鬟聊得太兴奋,迎面差点撞上了特来拦路的危岳雁。
“啊将军大人。”
“哎呀你这个猪脑子,要叫姑爷。”
“见过姑爷。”
危岳雁摆摆手显然对这些虚礼不甚在意,她感兴趣的是这俩小丫鬟聊天的内容。她一手撑在花廊柱上,一撮青丝滑落额前将右眼中的英气隐于墨缕千丝之后,看的那两个小丫鬟万分羞赧的低下头去。
“诶,你们刚才说的那个什么姑苏第一庙街,是什么去处?”
她虽然三年前在吴郡待过一段时间,但当时一直把自己锁在破败院子里,就算是出门也只是去城外邻近的山上打猎劈柴。她连吴郡有几条街几座坊都不清楚更遑论吴郡各种好玩的地方。
“啊姑爷说的是,姑苏第一庙街?”其中一个胆子稍大些的丫鬟微微抬起点头,“那个地方就是吴郡最繁华热闹的街市呀,吴郡一到三月中下旬,就取消宵禁了。姑苏第一庙街的夜市上什么稀奇好玩的东西都有,可有趣了!”
“原来如此。”危岳雁点点头,“多谢了!”
————————
凌秋泛坐在醉茗亭里,看着一池锦鲤出神。妹妹寄来的信中说曲荃在新婚次日就离家办事,五六日未曾归家,现在怕是整个金陵城的人都知道妹妹不受宠,这往后的日子怕是更难熬了。
危岳雁找到凌秋泛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凌秋泛对着池子里的鱼发呆的模样,她唇角轻勾,将过坊门的牌子藏到身后背着手走到凌秋泛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