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谨亭没想到的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竟一语成真。
打从次日上班,带教的周师傅总是有意无意地针对他,总将繁琐又无关紧要的活交给他。
比如实操课上教量体,周师傅就把夏谨亭打发去做与课程内容毫无关系的活。
明明是摆放整齐的丝线,周师傅非要他前去清点,还规定要在授课结束前完成,直接导致夏谨亭听不成课。
连着好几日都是这样,连阿城都看出了不对劲,一脸担忧地安慰夏谨亭:“我倒是听课了,就是学得不好,周师傅只让我们在一旁看着,从不让我们上手,你若是想学,我可以试着说给你听。”
夏谨亭一听这话便明白了,周师傅这是压根没打算教会新人,实操的本意就是动手操作,不让新人动手尝试,不论看多少遍,都于事无补。
夏谨亭想了想,还真就想出了法子。他领着阿城来到亦铭坊的废弃仓库,这儿是专门存放废弃料子与制衣工具的地方,平常基本不会有人来。
夏谨亭点着蜡烛,从废弃物中翻找出一具木头制的人体模特,冲阿城道:“开始吧。”
阿城虽未曾实操,但胜在听讲认真,记忆力强,周师傅随口讲的动作要领,他都能记得一字不差。
夏谨亭有上辈子的基础,完全能听懂“行话”,三言两语间,便领会要义。
他拿着皮尺,在废旧的木头模特身上比划,一边联系,一边给阿城讲解。
见夏谨亭的动作比周师傅还要利落熟练,阿城惊呆了:“夏,夏先生……你太厉害了。”
阿城之所以那么吃惊,是因为他亲身尝试过。
量体这活,看着不难,真的上手了才知道有多难。特别是看皮尺上的刻度,阿城瞪着眼看了半天也看不准,夏谨亭却能脱口而出说出刻度,且每次都精准无比。
通过这样的练习,阿城总算弄明白量体是怎么一回事,也知道纸上谈兵行不通,周师傅再教什么,他都会第一时间请教夏谨亭。
夏谨亭没能上课,却在试岗时被周师傅钦点打下手,若换个没基础的,定要出岔子。
可夏谨亭做得十分妥帖,譬如量体,周师傅让他帮着拿尺子,他便埋头拿尺子,半点不逾矩,让他报数,他也能迅速精准地报出来,周师傅本想寻个由头数落他,一来二去,竟没找着机会。
这日,店里来了个男人,一进店便吵嚷开来:“人呢,都哪去了?我要做衣服!”
夏谨亭朝男人看了一眼,见他年岁不大,背却特别地驼,寻常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不大合适。
刚巧轮到周师傅当值,自然也该周师傅帮男人量体。可午后的这个点儿,周师傅习惯了午睡,夏谨亭无法,只得一面安抚客人,一面派人去请周师傅。
无奈驼背男人的怒气特别大,嘴里一刻不闲地吐槽:“你们这什么西服店啊,还海城第一,我看也不过如此。”“客人来了也不接待,生意不做了?”“你们这么消极怠工,老板知道吗?”
他嗓门又高又亮,店员都拿他没办法,又不敢前去触他霉头,只有夏谨亭捧了一碗菊花茶,递到男人面前:“先生,先喝点儿水吧。”
夏谨亭态度恭恭敬敬的,茶水也沏得温度适宜,饶是客人心头又火,也不好发作,店内一时安静下来。
一盏茶的功夫,周师傅总算起来了,他大腹便便,皮带只才扎了一半,一脸被吵扰的不愉快。
“催催催,一个两个都死人啊,没我就不晓得干活了?”周师傅骂骂咧咧地拿起皮尺,喊道:“人呢?”
他转眼一瞧,好家伙,是个弓腰驼背的。
有经验的制衣师傅都知道,客人的体形不标准,制衣的难度便随之水涨船高。像眼下这位客人的情况,在行内被称为大驼背,标准的款式图于他而言是不适用的,服装的比例和线条都要重新调整,需要花费好一番功夫。周师傅一向没耐性,当下便坏了心情,啐了一声:“真晦气!”
这话声量不小,驼背的客人听得一清二楚,登时摔了杯子,怒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了吗?你那么激动做什么!”周师傅也是个爆脾气,两个爆脾气撞一起,瞬间火星四溅。
“你这是什么服务态度!你们管事呢,我要投诉!店大了不起啊,店大就可以随意欺客吗?”驼背男人再次嚷嚷起来。
周师傅这会儿倒是冷静下来了,虽仍板着脸,却也知道自己违反了亦铭坊的待客规矩。
他有意息事宁人,一面虎着脸警告旁人不许将此事传出去,一面放软了语气给客人道歉。
可这客人偏就是个软硬不吃的,全然不接受道歉,一迭声地要找管事。
管事夹在两方之间,左右为难。
客人要求换师傅,可当值的只有周师傅一人,将其他师傅喊来,必定会耽误客人的时间。
管事好说歹说,客人就是不松口。
末了客人抬手一指:“你来替我量!“
夏谨亭又成了那被选中的幸运儿,管事知道夏谨亭资历轻,冲客人赔笑道:“小夏是新来的,要不还是周师傅……”
“我偏要他量!”客人一口咬定要夏谨亭。
管事无法,只得拼命朝夏谨亭使眼色,让他自个儿请辞。
可夏谨亭一张口,说出的话却与管事的意思南辕北辙:“先生,麻烦您抬手。”
量体是制衣的基础,只有量体数据精确,才能做出合适的西服。
夏谨亭给人量体,遵照的是“一看二问”的原则,所谓“一看”,指的是看身形和看脸型。
这位客人的身形,明显是驼背,因此客人腰围的数据便格外重要。
在掌握一手数据后,夏谨亭开始“二问”,二问的内容包括客人的喜好、要求,譬如一些客人喜欢穿宽松的衣服,胸围的具体数据就要加上一定的余量。
夏谨亭的一边运尺,一边与客人聊天:“先生喜欢宽松款的还是收紧款的?”
客人想了想,答曰:“入冬了,我习惯在西服里添衣。“
如此一说,夏谨亭便心领神会,自觉将腰围定得宽松些。
管事惊喜地发现,夏谨亭给客人量体时动作十分利落熟练,语气温和从容,比动辄颐指气使的周师傅要强许多。
他赞许地看着夏谨亭,反倒指挥周师傅给夏谨亭打下手。
周师傅一向自视甚高,哪里吃过这样的亏,连记个数据都不情不愿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量体亦接近尾声,客人的情绪在夏谨亭的安抚下平复了许多。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夏谨亭没回头,却听出了来的是个穿高跟鞋的女人。
“还没好吗?怎么这么久!“果然,女人娇俏的声音传来,夏谨亭正读着尺数,发现客人身形猛地一颤,牵动了皮尺。
这一组数字出了岔子,不能用了。
夏谨亭好脾气地重新给他测量,可自打那女人进店以来,驼背客人便肉眼可见地焦躁起来,身子总是挪来动去的。
“先生,马上就好了,您要是累了,可要先歇一阵?”夏谨亭礼貌地询问。
客人还未答话,那高跟鞋女郎反倒开口了:“可别,我赶时间呢,赶快量!”
驼背客人听了这话,情绪立马激动起来:“黄云,我不用你等,你赶紧走!”
“哧,高至朗,你神气什么,就你这样的身形,哪件衣服穿你身上能好看!”黄云反唇相讥。
高至朗气得脸色通红,胸膛剧烈起伏着,夏谨亭看他一眼,笑了。
“你笑什么?!”高至朗最恨被人嘲笑驼背,神经脆弱而敏感。
“我笑黄小姐说得不对。”夏谨亭语气和缓,手上测量的动作一刻不停,“在制衣行,高先生的的身形又称作小牛腰,只要做对了款式,西服上身很好看。”
“小牛腰?”黄云一怔,“你的意思是,能做出适合他的西服?”
“这是当然,量体的目的就是为了根据各人不同的体形设计衣服,设计出让客人满意的西服,是我们的职责所在。”夏谨亭动作专业,眼神笃定,倒让黄云不好意思起来。
她好奇地朝镜中看去,说来也神奇,听到“小牛腰”这个说法,黄云便觉得高至朗的驼背顺眼了许多。
她是家中独女,受父母之命与高至朗议亲,其实高至朗为人上进,待她也不错,唯独那显眼的驼背,一直被黄云所嫌弃。
此番定做婚服,两人意见不合,高至朗穿惯了长衫马褂,觉得长衫宽大,能遮掩驼背,因此婚服也想做中式的,而黄云上的新式学堂,想穿那素白的婚纱礼裙,两人为此大吵了一架。
黄云气急攻心,情急之下开口嘲讽高至朗的身形。这恰恰是高至朗最介意的点,两人闹得不可开交,最后在双方家长的调停下,两人各退一步,结婚照穿西服拍,婚礼上穿中式礼服。
事情虽谈妥了,芥蒂却在双方心里种下,黄云越看越觉得高至朗的驼背难看,甚至连陪他到亦铭坊做衣服都不情愿,高至朗怀揣着一腔怒气进了店,这才有了方才种种。
此番经夏谨亭开解,黄云也意识到是自己过分了,她有心弥补,看着镜中人笑道:“这么看,确实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