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动静,少年抬起头,待看清来人后又垂下。
少帝命狱卒打开牢门,霎时一阵枯草与朽木混合着潮湿气味扑面而来,十分刺鼻。
少帝微微皱眉,听到锁链响动,第一句话便是:“卸枷。”
“这…”狱卒闻言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陛下万万不可,此乃朝堂重犯,若无枷锁束缚,恐其暴起后伤及陛下龙体啊。”
少帝闻言一脚踹过去,双眼无神地望着锁链摇摆的方向,冷冷道:“朕说了,卸枷。”
手脚束缚被解开,少年动了动手腕,终于抬眼看向少帝,“你来这里做什么?”
“来给你机会。”
少帝挥手,遣散了身边所有人,摸着墙径直走近他身边。
“苍向寻,我知你热血心性,志在四方,入狱这么多年,可想过出去历练一番?”
苍向寻不答,只一瞬不瞬的盯着他。
少帝也不在意,自顾自道:“你自小学武,空得一身本事却被困于此处,可心甘?”
苍向寻闻言勾起一个淡笑,“陛下有话直说。”
“朕若让你去西北打仗,你可愿意么?”少帝轻笑:“如果你赢了,朕放了苍家上下一百余口,为你恢复爵位;反之,如果你输了,朕会敲定苍家谋逆罪,让他们同西北将士一起陪葬。”
“你也可以拒绝,代价也不过是永远待在这牢中,虽见不得光,倒也没什么性命之忧…”
少帝端得是镇定自若,可掌心却隐隐捏出了冷汗,“若这是你想要的话…”
“陛下呢?”
未等少帝说完,苍向寻突然打断他,“陛下想要的是什么?”
“我若拒绝,陛下又该如何?”
少帝怔愣一瞬,很快恢复过来,言语间带了些被人看穿的恼怒:“朕该如何?”
他猛然站起身,双手与袖口收紧,那一刻的从容不迫与潇洒泰然,通通在这人的眼底化作灰烬。
“朕乃真龙天子!就算你们都死光了,朕都不会如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些权臣势力再大,也不过是朕脚下乱吠的一条狗而已!”
“朕一国之君,拥满朝文武,难道连挑个小小的统帅将军也挑不出?”
“朕来这儿不过是给你一个机会,给苍家一个机会!大胆的奴才,你敢问朕如何?”
“朕,朕……”
一时再寻不到其他词语,少帝突然仿佛失了气势般,踉跄几步险些摔倒在地。
他眼底浮上一层雾气,却依旧眯着眼狠狠地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如此逼问朕!”
大牢内霎时没了声音,针落可闻。
须臾,有人轻轻叹息:“很累吧。”
“前有李玉轩摄政,后有任嘉承弄权,你现在,很累吧。”
少帝哑然,眼眶内的泪珠迅速凝聚,再忍不住,大颗大颗沿面颊落下。
他不敢眨眼,就这么瞪着,任由它们滑过脸颊,滑至嘴角,在慢慢落在地上。
“你都知道。”他抖着唇道:“我果然还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这次他没有自称为朕。
有手指覆上他的眼,替他拭去大颗泪珠。
“我六岁习武,九岁被先皇选中,入宫作太子伴读,十二岁入狱至今,差不多有三年了吧。”
少帝一怔,无神的灰眸对上他,下意识道:“你,可曾后悔?”
可曾后悔?
苍向寻笑笑,站起身,慢慢跪至少帝身前,一如当初两人月下蒙誓一般。
“罪臣苍向寻,愿赴西北。”
“为陛下,守卫国土,平定叛臣。”
作者有话要说:小苍的幻境!
第32章 幻境(二)
庆历五四六年, 前都尉长子苍向寻被任命为定远大将军,奉旨前往西北平定战乱。同年,丞相任嘉承与摄政王李玉轩为少帝举荐秀女多人, 帝纳德妃,贤妃, 淑妃三人, 美人数十。
庆历五四八年,西北军备粮草供应不足, 敌军来犯,苍向寻率三军拼死抵御, 军中死伤无数, 城未破;同年, 摄政王于王府新设盘龙殿,并雕刻十爪龙浮于柱上, 殿中摆设于朝阳宫无二。
庆历五五一年, 少帝于御花园遇刺, 重伤,入养心殿修养, 期间宣内臣至殿中问政,三月未早朝。同年,皇后诞下一子, 摄政王忧心少帝身体,又念其政务繁忙, 得帝允许后,将皇子接入王府育养。
庆历五五三年,少帝祭天,偶得神喻, 上言“佞臣为祸”,帝大怒,罢黜多名内府大臣,均打入死牢。朝中文武自顾不暇,如履薄冰。同年,副将宋文远反叛,率领一干将士投敌,未成,被诛伏,所有反叛者尸体均挂于城墙示众。
庆历五五六年,敌军再犯,定远将军命五千将士守城,自己率领八千精兵出城迎战,反守为攻,共剿灭敌军数万,西北大捷。龙颜大悦,命定远将军苍向寻班师回朝,请功受赏。
宣政殿内。
男人靠在软椅上,手边是一叠叠奏折,他轻击书案,眉目间满是愉悦。
不多时,有内监缓步走入,躬身至男人耳边道:“陛下,皇后娘娘求见。”
男人一怔,面上笑意未褪:“让她进来吧。”
卫婉身着凤袍,头顶凤冠步摇琳琅作响;她手捧青花玉瓷碗,小步向前,神色端庄温婉。
“陛下勤勉,为政事日夜操劳。臣妾担忧陛下身子,又不知能帮上些什么,便做了些银耳莲子桂花羹,为陛下滋体养胃。”
“有劳你了。”
卫婉闻言轻笑:“为陛下分忧是臣妾分内之事,哪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倒是陛下,政事再忙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
卫婉轻轻捧起他得手,将碗中小勺子放至他手边,“陛下快尝尝臣妾的手艺。”
李霁摸上玉碗,搅了几下,舀起一勺放入口中咽下,称赞道:“皇后蕙质兰心,这羹粥必然好喝,独一无二的好喝。”“陛下又取笑臣妾,”卫婉闻言面露娇羞,不经意道:“我见膳房不知何时多了些新鲜蜂蜜,想着可能是陛下喜欢,就在粥中放了少许。”
“那个啊,”李霁放下小勺,卫婉见状立刻将碗捧起,慢慢放至桌上。
“那是定远将军从西北送来的野蜜,说要比宫里的甜上几分。”
“哦?苍将军可是要回来了?”
卫婉绕至李霁身后,伸手想要为他捏肩,李霁却突然站起身,伸手去摸案上御笔。
内监见状连忙出手搀扶:“陛下身子虚,这种杂事还是让老奴来!”
李霁扶上内监的手,“无妨,只是有些头痛罢了。”他回头对卫婉笑笑:“苍将军此时应该到快关口了,不出两日便可回来。”
“关口?”李玉轩阴沉着脸,手指于桌面轻轻敲击:“他还有说什么么?”
卫婉轻轻摇头,沉默半晌后娇声道:“苍向寻不过一个小小武夫,就算回朝,又能掀起多大风浪?”
“武夫?”李玉轩眸色一深,“回来之前可以算武夫,回来之后可就不一定了。”
他冷哼一声,踏前半步:“我那侄儿还是真的长大了。”
“先是故意装病,背着我和那些迂腐的老东西暗通款曲;又是假借神喻之手,伺机除去任嘉承党羽;只是现下想召苍向寻回京,未免也太心急了些。”
厅中踱步良久,李玉轩突然对着门外道:“高翔!”
一位身着黑衣,腰间佩刀的高大男人霎时出现于屋中,“王爷有何吩咐。”
李玉轩摸摸下巴,“听说关口盗匪死徒猖獗,恰好苍将军要路过那处,你派一队人马过去看看,莫要让苍将军在那里耽误了才好,明白么?”
唤作高翔的侍卫眸色微闪,躬身道:“属下明白,属下这就去办。”
就在他转身欲走之际,李玉轩有突然叫住他,“等等。”
“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先去一趟宫中,把我那乖侄儿请来,就说本王今日出城得了样珍玩宝贝,很是高兴,特于府中摆宴小聚。”似是想到了什么,李玉轩勾起嘴角:“对了,把任相也叫来。”
“是。”
高翔临走之际,卫婉向前几步,犹豫道:“今日听得陛下身边的公公说,陛下龙体抱恙…”
“龙体抱恙又如何?”李玉轩转眸,手指按住她的肩膀,目带狠戾:“怎么?你不是从不在意那个瞎子么,难不成入宫几年,对他动心了?”
卫婉连忙跪下,慌声道:“绝无此事!婉儿只是想,王爷此时要陛下出宫,恐会遭人诟病,落下跋扈名声。”
“跋扈?本王自少帝登基以来,这跋扈的名声就没掉过。”
李玉轩嗤笑一声,冷冷的看着她:“你想表忠心,不如今晚也过来,就坐于本王身边,好生服侍。”
卫婉愣住,李玉轩松了手,慢悠悠踱步至门口:“不用太过担心,反正你那瞎夫君也看不到。”
卫婉咬唇,半晌吐出一个字:“…是。”
门外有青色石柱,上雕十爪飞龙。李玉轩立于石阶上,手指一点一点勾勒这龙首。
“看来我们叔侄二人,是时候再叙叙旧了。”
宣政殿内,书案上飘着淡淡的龙涎香,有黄袍青年负手而立,眉目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