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临沐抬起头,眼中满是哀痛。
夕阳穿过树叶缝隙撒下光斑点点,树叶闻风而起,窸窸窣窣仿佛穿越百年,故人隔着时光再次相聚。
应鳞发怔:“师尊的母亲是……”
“她是凡人,但是对我很好。”江临沐温声说。
那时江临沐刚来到这个世界,他什么都不会,甚至连人都不算,他又害怕又恐慌,一个人躲在野坟里,想着就这样死掉万一能回去呢?
一个流浪的女人发现了他,她不会说话,只把他紧紧揽在怀里,将碗里仅剩的半个馒头塞给他——后来江临沐才知道,她当时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
从此,江临沐便跟她一路流浪,见过不少人情世故,好的,坏的……
有次调皮的小孩拿石子砸他,女人将他护在身下,眼睛差点被砸瞎掉。
流浪的日子不好过,他们总找不到吃的,女人就去偷,被人家发现连打带骂赶出去,江临沐吃的食物上面还带着她的血。
“那是我最痛苦也是最美好的回忆,至今我都怀疑自己当初离开她来到修真界真的是个正确的决定吗?”江临沐叹了口气。
应鳞心中忽然像是缠绕着数不尽阴暗的藤蔓,收紧枝条,尖锐的刺深深扎进血肉之中。
他还记得。
大宗主架起江临沐的尸体,他脑袋无力地垂着,莹白的脖颈原本如春日里的棠梨花,如今却泛着属于死者的青灰色。无数双手撕扯掉他身上残存的衣物,纤瘦细腻的脊背任谁看了都挪不开眼。
但破开那雪白的血肉,下面却藏着乌黑的蛟骨。
漆黑的,还滴着血的蛟骨。
蛟骨!
“灭你蛟族的就是他啊!”
“傻子!”
“……”
他明明知道所谓亲情极乐,可是他为什么还要那么做!
江临沐回头,只见应鳞神色阴郁,似在极力摁抐什么。
“应鳞?”
“方才走了神,师尊,我们过去瞧瞧。”应鳞笑了笑。
江临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仿佛方才只是自己的错觉。
江临沐一行人很容易就找到委托人一家,两棵大柳树在清风中摇曳枝条,前面的池塘上还留着莲叶残梗。
矮小的土房门口停着一口漆黑的棺材,身形枯瘦的女人在棺材旁边打扫枯叶,看到他们过来直起腰板,浑浊而无神的双眼冷冷地盯着他们。
“这是李闻的家吗?”阙天走过去,扫视了一圈,一脸嫌弃。
这什么破地方,住的还不如下等弟子的茅房干净!
“他是奴家公公。”
“师尊,果然是这家!”庄林将委托信拿出来。
“本尊乃天玄宗长老,听闻此处有狼妖,特带徒儿除妖正道,人呢,让他出来见本尊。”玉清长老两指捏着信纸,瞥了一眼女人。
女人接过信函,却反手撕得干净,狠狠扔在地上:“除妖正道!有用吗?我儿已死,连尸体都没了!你们修道之人不是很强吗?之前干什么去了!”
“不可理喻!”玉清长老哪里见过这等泼妇,冷着脸说。
“要是你们早点来!我儿也不会落这个下场!现在人都没了,你们还来干什么?啊?滚!都给我滚!”女人拎起扫帚,劈头盖脸往玉清长老身上打去。
“你找死!”阙天又惊又怒,一把夺过扫帚,一脚把女人揣开,他也没个轻重,女人摔地上捂着肚子,半天起不来。
“你干什么?”庄林见情况不对,连忙扶起女人,皱起眉头低声喝道:“修仙之人还对凡人下手,成何体统,要是传出去了,还要不要脸了?”
女人渐渐缓过气,一把推来庄林,放声哭嚎:“修士打人了,骗走了我家的一点积蓄,还欺负我这个可怜的寡妇,有没有天理了?”
“你!”
原本还远远站着看热闹的村民开始对他们指指点点。
玉清长老面上有些挂不住,狠狠瞪了一眼阙天。
江临沐则把目光放在地上的棺材上,那棺材通体漆黑,长八尺有余。
她家死的是个五岁幼童,就算要立衣冠冢,也没必要用这么大的棺材。
他与应鳞对了一眼,后者点点头。
“师尊让一让,我来吧。”
棺材还未上钉,应鳞一使劲,便缓缓打开了一条缝。
里面的不是孩子,而是个老人。
他身上衣服脏乱不堪,手指鲜血淋漓,面目狰狞,皮肤泛着不正常的青色。
一双浑浊的眼睛还瞪着,死不瞑目。
绕是应鳞也吓了一跳,声音大了些:“师尊!”
女人立即注意到他们,慌忙冲过来推开他们挡在棺材前面。
“你们干什么?滚!都给我滚!”
“可是里面有尸体。”应鳞拧起眉头,高声道。
“什么?”
“什么尸体?”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将目光放在棺材上。
“是,是啊,我公公昨天回来后就猝死了。”女人鼓足了劲,又将棺材盖上,抹了抹眼角的泪花:“他年纪大了,你们宗门那么遥远,他回来的时候已经遍体鳞伤,那时我端着饭给他,他吃了两口就突然倒地,没了呼吸……”
“那棺材呢?”
女人瞪着江临沐:“我公公年纪大了,说难听点,指不定那天就走了,提前备着棺材有什么问题吗?”
这还真没问题,村里许多老人都会为自己备棺材,一时为自己死后有个葬身之处,二来可以“棺材”二字有升官发财的意思。
算是图个彩头。
“我的意思是,棺材为何会贴着地面?”江临沐盯着她的脸,一字一句问道。
棺材不能靠地,否则死者的三魂七魄将会被束缚在此,不得入轮回。
第4章 待到山花烂漫时
“奴家一妇人家,哪里知道这等规矩,”女人坐地上嚎啕大哭:“我儿刚走,如今公公也没了,你们这群人就开始欺负奴家!奴家命苦啊!”
她哭得凄惨,两旁的村民听此,对他们一行人怒目而视。
一位老妇人走上前扶起她:“阿秀节哀,家里出了这等事怎么不告诉我们?大家都相处几十年了,还能让外人欺负你吗?”
村民开始议论纷纷:
“狼妖肆虐杀人时怎么不见你们这群修士,如今人都去了,再来为难一个妇道人家算什么本事!”
“就是!棺材那么沉,人家一个弱女子能搬动吗?”
“……”
玉清长老脸色越来越黑。
“那老骡子生气了。”江临沐附在应鳞耳边轻声说:“他德高望重,可丢不起这个脸。”
耳际吹起一阵热气,应鳞呼吸突然乱了一拍:“师尊快别说了……”
江临沐摸了摸鼻子,转过身对玉清长老温声道:“既然委托人已死,这任务就算作废,你将委托钱还给人家,回去吧。”
“这可不行!”玉清长老一口回绝:“狼妖为祸人间,本尊作为天玄宗长老,定当为名除害,斩杀狼妖!你若是不想混淆此事,可先行归去。”
他是真的想让江临沐回去,可这话到嘴边又变了意思。
“瞧玉清长老说的什么话,本尊若真回去了,这无名无义的罪名岂不坐实了……”江临沐面色不变,看了眼玉清长老黑如烧炭的老脸,把目光放在还在抽抽噎噎的女人身上。
“既然姑娘受了委屈,我们道歉就是,”江临沐对她微微颔首:“那棺材沉重,我们帮姑娘抬起来吧,就当是补偿好了”
“谁让你们假惺惺!”女人怒瞪他们:“不许碰我公公!”
“李家嫂子,我们帮你……哎呦!婆婆你掐我干嘛!”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一把拍开旁边老婆子的手。
老婆子讪笑:“不好意思啊,我家孩子不懂事……”
“我怎么不懂事了?”青年不耐烦地说:“二狗子,过来帮忙。”
“铁柱!不要再喊我小名了,谢谢!”离他三丈的另一个年轻人不高兴地说。
俩人各站棺材一边,半蹲着托起棺材。
“我数一二三,一起使劲啊!”
“少他/妈废话!”
“一,二,三!”
棺材纹丝不动。
“二狗子,这时候没必要偷懒吧?”
“谁偷懒了?你倒是使点劲!”
“是你不动的好吧?”
“谁不用劲谁是狗!”
“狗就狗!你先给我吠两声!”
“……”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吵了起来,应鳞不由皱起眉头。
那棺材不大,说白了是几块木头拼接而成,里面也不过一个风前残烛的枯瘦老人,两个年轻力壮的年轻人不可能搬不动。
“你们俩个吵什么吵?丢不丢人?”壮汉嗤笑出声,招呼旁边男人过去帮忙:“你俩让让,看你强叔给你们露两手!”
抬棺材的人换成两个肌肉嶙峋的壮汉,俩人双眼憋劲憋得通红,可是棺材依旧纹丝不动。
“强叔,我们帮你!”两个青年连忙说。
棺材就像是钉死在地面上了,黑漆漆的棺木如幽深的幕布,一眼看不到底。
“这,这太邪门了!”
强叔松手,连连后退两步。
人群中一片静默,几十双眼睛盯着那棺材,谁都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