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鳞冷眼看着他。
他当然知道江临沐有多疼,异类的身躯容不下蛟骨,他这辈子注定受此折磨,永无安宁之日。
灯火晃动两下,墙板上光影绰绰。
眼看江临沐有清醒预兆,应鳞这才走过去,满脸担忧地摇醒他:“师尊,腰椎又疼了吗?”
“无碍,年纪大了,腰椎不好。”江临沐急促地喘息两声,缓缓睁开双眼:“去给我煎碗药。”
等应鳞把药送过来已是四更天,鸡鸣声从远处响起,江临沐精疲力尽地躺回榻上,面上全然疲惫之色。
“那鸡叫得真难听,回头让清芊把它炖了。”
“……行吧。”应鳞扒拉着床沿试探问道:“师尊腰椎到底是怎么回事?没有可医治的办法吗?”
从自己有记忆起,江临沐腰椎一直都有问题,他自己说是当初年少轻狂,被一位大妖打伤。
他那时也蠢,竟真相信了。
“我听闻药圣方老前辈要云游到天玄宗了,师尊去找他看一下吧。”
“方前辈云游这里是为了寻找珍贵药材,他修为极高,你最好不要去找他,小心被当成野/味捉走了。”江临沐看了他一眼,警告道。
灯下看美人,江临沐眼中波光潋滟 ,那一瞥看得应鳞心神荡漾,连忙低下头。
“师尊身体不适,还是留在宗门,莫要出去了。”应鳞声音低沉,听上去沮丧又失落:“我一个人去也可以。”
“无碍。”江临沐面色舒缓了些,但也没了困意,继续问他:“对了,你们后天的任务是什么?”
“是一只妖狼。”
几十年前,天下大旱,饥荒四起,委托人饿了好长时间,奄奄一息却瞧见了一匹狼。
那狼瞟肥体壮,甚至嘴边还叼了一块肉。他当时也不知是饿昏了头还是怎么的,竟向那狼讨要肉吃。
狼不但没有吃他,反而真将肉给了他。
但是一个月前,他突然梦到一个银白发色的男人,找他讨要那块肉。
他未当真,过了几日,带着孙子去赶集,走到一个田埂上,一匹大狼不知从哪冲出来叼走了他孙子,等他跌跌撞撞追过去时,只找到孙子残缺的骨渣和沾血的衣物。
这个任务不是很难,前世他们将那妖狼杀掉就行了。
“报酬只有二十两银子,虽然不多,却是委托人所有的家当了。”应鳞顿了顿:“他跋山涉水跑了好几日才赶到,手脚都磨得鲜血淋漓。宗主见他可怜,让我们去将狼妖拿下作为历练。”
“那老家伙说什么你都信?”江临沐嗤笑一声:“如今妖修盛行,妖丹可不像几百年前那样随随便便能猎到——除非那妖兽先做了杀人之举。一个长老加几个闲着蛋疼的弟子出手就能名正言顺得到一枚颇有修为的妖狼内丹,怎么算都不亏——看我干什么,我又没说你。”
“……”
应鳞沉默,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江临沐,用不了多久,妖族与人类的平衡会被打破,站在胜者一方的,是人修。
数以万计的妖兽被刨开胸腹取走内丹,包括宗门里曾以师兄弟相称的妖修们。
那是一场对妖修单方面的屠杀——尸体漫山遍野,亡灵的哀嚎彻夜不眠,宗门口那深不见底的湖水也会被染得血红,每道阶梯上都凝固了黑色血迹!
“人乃天道之子,吃过人的妖兽不可能熬过雷劫,我不明白,狼妖为什么要这么做?”应鳞低着头,百思不得其解。
“它不会受天道谴罚,那男孩是它换的‘肉’。”江临沐突然低声说。
“委托人接受了它送的肉,以后他要还的,无论是鸡鸭猪牛,还是一个孩子,都是‘肉’!它从一开始就盯上了委托人的后代,那孩子从出生起就是用来还债的祭品。”
应鳞瞪大了眼睛:“还可以这样?”
“你若是再早生个几千年,也有这个口福。”
江临沐语气淡淡的,像是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那时候,凡间许多大妖横行,龙凤,麒麟,凶兽,祥兽,数都数不过来,各自占块领地,领地里的凡人就是它们的口粮。”
“凡人们遇到天灾便会供奉童男童女作为祭品给大妖们。说白了,那些孩子跟一盘菜没什么区别,他们被同族抛弃,同时也被天道抛弃。所以吃了人的大妖不会受天谴。”
应鳞目瞪口呆:“我以为那些那些大妖只是凡人编撰的传说……话说师尊您怎么知道?”
“因为本尊机智。”
“……”
第3章 消灾避恶君须采
江临沐将手中的虾仁包子仔细吃完,这才慢吞吞往宗门走去。
应鳞跟在他后面,抬眼看了眼外面的太阳,叹了口气:“师尊,我们已经迟到许久了。”
“那让他们先走,反正本尊也不想看玉清长老那张老骡子脸。”江临沐眯起眼睛,今天难得一个好晴天,晒得他身子都酥了。
玉清长老给自己名字起得好听,相貌却差强人意,达拉着一张老脸,鼻孔外翻,下巴上有个大瘤子,瘤子上还有一撮毛。
用江临沐的话来说,跟骡子似的。
应鳞低声笑了一下:“师尊也不怕被玉清长老听见了?”
江临沐微微偏过头,狡猾地眨了眨眼,悄声道:“那你记得别跟他说。”
他这样子真是好看极了,应鳞连忙低下头:“好呀。”
玉清长老和他俩个徒弟在门外等了一个时辰了。
玉清长老依旧耷拉着老骡子脸,阙天和庄林的脸不知为何比往日肿了一圈,江临沐目光在他俩身上不由多流连了一会儿。
真有意思。
老骡子带上俩胖驴子。
“长老久等了,二位师弟久等了。”应鳞上前一步行礼道。
阙天和庄林瞪着他,拳头撰得死紧。
“真不好意思,起晚了些。”江临沐抿唇笑了一下:“本尊也没想到玉清长老一大把年纪了还起得这么早,生怕狼妖被他人抢去了似的。”
“为百姓除妖正道,乃修仙之人本分,耽搁一日,那狼妖不知要为害多少百姓。”玉清长老耷拉着眼皮,瞥了江玉沐一眼:“反倒柏青长老你,修道之人还贪睡,如此懒怠,得自醒。”
应鳞偷偷瞄了江临沐一眼,当初他听到这个名号觉得他可能是柏树。
后来江临沐说只想借这个名号衬托出他本人挺拔不畏艰难的高洁品质……
“踩一捧一,过分了啊。”江临沐说:“睡觉乃是人之常情,听闻休息不足容易导致脱发。”
感觉自己被内涵的玉清长老突然发现剩下那四人盯上了自己亮堂堂的头顶。
“一派胡言!本尊毛发只是分布不均罢了!”玉清长老气的胡子抖了抖,竟御剑先行离去。
“应鳞师兄,咱们也走吧。”阙天立即反应过来,当机立断喊上应鳞。
“你们先去吧,我跟师尊一起走。”
“柏青长老也去?”阙天面色一僵。
“左右闲来无事,跟你们过去瞧瞧。”江临沐温声道:“有问题吗?”
“……好的,师叔请。”阙天勉强挤出一个笑脸来。
来钱村不算大,也不算富裕,不过村民们单纯真挚的愿望倒是通过村名表达地明明白白。
他们到达的时候已是傍晚,夕阳西下,日坠熔金。
低矮的房屋里冒起冉冉炊烟,半空中都能闻到饭菜香味儿。
玉清长老拉着骡子脸站在村口,几位端着碗的老人跟他大眼瞪小眼,那目光跟防贼似的。
几个光着屁/股蛋的小孩也站远处好奇地打量他。有俩小孩手里握着石头子,准备往他身上砸去。
江临沐在一旁幸灾乐祸,低声对应鳞说:“玉清那老骡子最好面子,性子跟驴一样倔,也不知道先问一问委托人住在哪里。”
阙天和庄林急匆匆御剑飞下去,抱拳跪在玉清长老面前:“弟子来晚了,让师尊久等,该打。”
“哼!”玉清冷哼一声。
见那几人竟从空中御剑而来,嗑瓜子的几个村民惊得眼睛都瞪圆了,连忙站起身,作势要拜:“仙,仙长……”
“使不得!”应鳞上前扶起他们:“我们不过一群修道之人,何德何能,担不起此重礼。”
江临沐收起剑,若有所思地环视整个村子。
“你说的是老李吧?他就在南村,门口两棵大柳树的就是他家。”端着饭碗的大婶神秘兮兮地说:“他疯啦!他孙子半个月前被一只狼叼走了……宝儿!别乱跑,过来吃口饭——他非说是什么狼妖作祟,要去找修士前来除妖……嘿嘿,没想到你们还真来了。”
“除妖正道本就是我们职责!”庄林义正言辞地拍了拍胸膛:“明日我们就将狼妖拿下。”
应鳞没有理会他,抬头去找师尊。
江临沐站在一棵大榆钱下,摸着树干若有所思,一个瘦弱的小孩站在他对面,啃着手指怯怯地打量他。
“师尊?”应鳞走上前:“怎么了吗?”
“真没想到我还能回到这里。”
“嗯?”
“我幼时跟母亲来过这此处,为了填饱肚子,母亲上树给我摘榆钱吃,那时这树还太小,不过成人手臂粗细,她从树上摔下来折了腿,还被树主人抽了一顿,好不容易摘的一点榆钱也被抢走。母亲一边挨打,一边不管不顾把榆钱往我嘴里塞……她却一口都没尝,后来,她伤口溃烂发了高烧,差点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