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期无定。
可他却回来了。
生灵制造的幻境开始消逝, 最终归于最初三人见到的、拥有一尊高大神像的小寺庙。俞移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尚未完全从震惊中抽离,只是喃喃地念着:“我的妈呀……”
顾陵跪在地上,抬头望向那尊神像。神像镂刻得极为仔细, 即使不是活物, 还是能够清清楚楚地看清楚少女的一丝一毫,飞扬的长发, 含情的唇角,摄人心魂的眉眼——几乎不可能存在于世间的美貌。
只有最想念她的人,恐怕才能雕出这样一尊神像。
“所以, 当年幽城之人,并非洛久安所杀?”周自恒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尸骨,沉吟道,“若按这生灵中的场景,那带着长纱的人该是江拂意才对,也只有他才对这些人有这么大的怨怼之情,可是江拂意当初自尽在洛久安怀中,分明是已存死志,而洛久安更是谈不上堕魔……”
“是啊,他该本就是魔族之人,”俞移山十分赞成地点点头,“堕魔一说,或许是当年四绝门不想真相告知天下而编造出来的,江拂意也定然没有死成,只是瞧他情根深种,甚至愿意为了对方去死,怎么会后来反目成仇,甚至……”
亲手诛杀。
顾陵脸色白了一白,没有任何预兆地想到了萧宁。听说当日他“自尽”之后,萧宁叫人挖干了寒涧,寻不到他的尸骨,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想到这里顾陵又苦涩地笑了一声,管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当日寒涧边,他一番话已让他心如死灰,纵身跳下去的时候,他可想过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不过是爱意、怨恨、怀疑都变了质,咽不下去的一口气罢了。
反正他也没有办法知道真相,总不至于为了自己的仇人去死吧。
俞移山见他发呆,不由叫了一声:“阿陵?”
顾陵还没回答,庙前大雾当中便突兀地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起初周自恒还以为是带着长纱的那个人又回来了,同风“噌”地一声出了鞘,不料走近了些,三人才发现,出现在庙门口那个人,却是刚刚的“老挑儿”。
俞移山看见他就觉得毛骨悚然:“你你你,是人是鬼?”
老挑儿苦笑道:“我自然是人。”
他一顿,便道:“相信几位公子已经知道了,当年……我侥幸未死,回来之后被那带着长纱的男子困到了城中。我几个兄弟虽为鬼魂,但是冤死不得投胎,只得浑浑噩噩地游荡在这城中,我搪塞他们道我们是为了钱财打扫这里,总归要为他们寻个念想。”
“我看不然,”顾陵突然开口打断了他,“你又见过那神秘人是不是?他让你帮他打扫这里两年,便许你的兄弟们还魂?”
老挑儿面色突然一变,俞移山见状,“哇哇”地叹了两声:“还魂复生?不是吧,这样的话你也信,他若能够生死人肉白骨,早就在修真界搅出血雨腥风了……”
顾陵却道:“不一定,毕竟……两年之期还未到。”
“我知道几位公子并非凡俗之人,不告知真相也是好意,”老挑儿长叹一句,“他……你们根本不知他有多恐怖,每日子时之后他都有可能会回到幽城来,有时形似疯魔,我们都不敢跟他碰面。我出来这一趟,便是告诉几位公子,赶紧随我回去吧,他若发现幽城还有活人……”
他还没有说完,庙门便被狂风一吹,大雾霎时涌了进来。顾陵退后了几步,道:“无妨,今日我们,就是来找他的。”
话音刚落,几人又嗅到了熟悉的美酒气息,小小的庙内转瞬间变了一个模样,当年六个修士闯进来看见的长安幻夜,清清楚楚地复现在了眼前,只是楼中多了一尊方才庙中的神像。
老挑儿吓得一惊,转头就跑,不多时便在大雾中失去了踪影。顾陵尚未转过头来,便感觉一具躯体攀上了自己,美人体香在鼻尖扩散开来:“公子,喝酒吗?”
他一把将这美人甩开,美人也不气,笑眯眯地走了。旁边俞移山身边的美人却没有这么好打发,他瞧着一个女子将葡萄喂到他嘴边,俞移山道:“对不起姐姐,我不喜欢吃葡萄。”
另一边一个身着胡旋舞裙的女子也凑到了他身边,于是俞移山十分耐心地解释着:“姐姐,我喜欢男的,你看见那边那个小伙子没有……不是那个,是那个高的,那是我道侣……”
顾陵:“……”
周身一片喧嚣,在下一个瞬间却突然安静下来,仿佛被人定格了一般,就连杯中倾洒的酒液都停在了半空。顾陵抬头,看见一个男子悠然地从楼上走了下来,解下了自己的长纱斗笠,露出美到雌雄不辨的一张脸,声音也好听:“顾陵。”
顾陵紧紧地盯着他这么多年没有老去半分的脸:“你认识我?”
“不认识,但我认识你唇间那颗痣,”江拂意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纤长的手指提着一壶酒,“我跟你师弟比较熟。”
“你认识萧宁?”顾陵更加惊诧,“可你们从没有见过面……”
江拂意仿佛听了什么笑话:“哎呀,我从前就和他很熟了嘛,你忘了你死了以后,是他来苦苦地求我救你的。”
周自恒和俞移山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可顾陵却清楚地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面色惨白的退了一步,喃喃道:“你……”
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就是夏河镇中,我与他遇见的那个黑衣人?”
江拂意提着酒壶喝了一口,想了想道:“啊,那不是,那是你另一个老熟人,你到时候就知道了。我知道你们想寻我,甚至寻到了这里来,说吧,找我做什么?”
在幻境当中,他出现的时候总没什么表情,分明是月华般冷清的人物,眉目之间都带了几分化不开的愁意。如今这些却全都消失了,顾陵看着江拂意解下斗笠的一瞬间,身上幻化出了一件绣着金线的红色长袍,更衬得他宛如摄人魂魄的艳鬼,眉目间残存了他母亲十二分风流,一颦一笑都是流转的媚意。
俞移山几乎都看痴了,良久挥了挥手道:“唉,江师兄!江师兄!你还记得我吗,我小时候在后山见过你吹笛子,你当时还说让我常去来着。”
江拂意瞥了他一眼,思索了一会儿方才笑开:“啊,严华座下的熊孩子,你还叫我‘神仙哥哥’来着,可是你再也没有来过啊。”
“我不是故意的,”俞移山吐了吐舌头,愁眉苦脸地说道,“当时被师尊抓住了,罚了好几天,打得我连床都下不了,再去找你的时候,你就已经下山啦。”
江拂意虽是笑着的,眼神却漫不经心:“是吗?”
周自恒抬着宽大的袖子一挡,便遮住了俞移山的视线,他冷着一张脸道:“我虽该称你一声前辈,可幽城这些人命是否全部葬于你手?洛久安不过替你背了个虚名而已,你……”
他还没有说完,江拂意便抬头看了他一眼,手中的红绫像是有了生命,敏捷若长蛇地蹿到了周自恒的颈边,方才的笑意消失得一干二净,眉目之间都带了些凌厉的狠绝。
“不懂礼貌的小辈……”他慢条斯理地说着,“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永远都不许在我面前提他的名字?”
周自恒被他勒得喘不上气来,俞移山吓了一跳,连忙道:“江师兄,误会误会!我们之前对你没什么了解,从今以后一定不会,一定不会了!”
江拂意这才收了红绫,道:“我挺喜欢你的,好好教教你这位朋友吧。”
他转过身来,看向顾陵,笑起来:“怎么,你和他又吵架了?”
顾陵蹙眉道:“你什么意思?”
“哎呀,小孩子那么喜欢你,你死了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你就多包容一下嘛,”江拂意笑道,“这都两辈子了,怎么还闹这些有的没的。”
他懒洋洋地倚在楼梯的把手上,周身是凝固的长安幻夜,他已经与那幻象融为一体,他们三个才是外人。
“我们来寻你,是想问问你,缝魂洞暴动……”虽然看得出他喜怒无常,但顾陵还是问道,“是否与你有关?”
江拂意突然抛了自己手中的酒壶,那酒壶也与周围所有东西一样,霎时凝固在了空中。他纤长的手指在空中画出好几道红色的光线,映得他眉目生辉。
“缝魂洞暴动一事……”江拂意慢慢地说,“我知道,但我没管,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他面上笑容似真似假:“说实话,看你们修真界的人自相残杀乱成一团,我才更高兴些。”
“可你当初去试剑大会……”顾陵道。
“对啊,我心情好,给你们一个提示,可你们谁都没看出来,”江拂意很不高兴地说,“清江也是个有本事的,我现在倒希望他真的能打开缝魂洞,让我瞧瞧,这世上还有没有比人心更黑的东西。”
他说着,下意识地轻叩着手指。顾陵觉察到了他细微的动作,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脸色一变。
“谁说与你没予溪団对有关系?”他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你知不知道,洛久安没有死?”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险些没写完,写完二更后从图书馆回宿舍下了暴雨,没有带伞的我等了二十分钟才等到人来救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