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久安对这个师尊也是好到了极点,江拂意不知别人的徒弟是不是也这样,事事妥帖,小嘴又甜得很,即使他生性冷清,不喜与人亲近,在面对他的时候,也不免放软了心肠。
其间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顾陵也不知道具体是哪件事情,让江拂意真正动了“凡心”。或许是他第一次毫无预兆地被人拥抱之时,或许是这毫无血缘的徒弟飞身上来为他挡剑之时,又或许是每日茶泡得妥帖,心意被人关注,生活中多了许多让他觉得有期待的事情之时……但他的确能看得出来江拂意对他的心思。
然而这样的心意……他那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宣之于口?
且不说师徒恋情是修真界大忌,他们之间横亘了将近十年的差距,江拂意心中更是有着微妙的自我厌弃,按照他的性子,这种感情必得被深深埋在心底,到死都不可能露出一分一毫来。
因是他的视角,顾陵并不能看出洛久安的想法,或许他只是单纯的想对自己的师尊好些,又或许是感激、是尊敬,说是心动也未尝不可,只是这样的心思,就算他敢想,也同样肯定不敢说。
那时修真界风平浪静,江拂意时常带着这个唯一的徒弟四处云游,两人足迹遍布大江南北,行侠仗义,盛名遍天下。在一个有雾的清晨,两个人一同来到了冥灵山下的一座小城。
那是他当年出生的地方。
起初江拂意并不知道,直到进了城之后他才觉得有些熟悉,多走几步之后他几乎立刻辨认了出来。少时他曾经在这条街上走过,脸上画着一条丑陋的疤痕,要么被路边的野孩子扔石子,要么被过往的路人嫌弃,那段不堪的日子,比噩梦还要清晰。
他又见到了当年几乎逼死他和他母亲的那个“法师”,法师已然年老,似乎过得十分得意,穿金戴银,是这座城的城主。他大腹便便地从他面前经过,在那一个刹那,江拂意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压抑了多年的心魔,握着剑的手猛地一抖。
幸亏洛久安及时地握住了他,问了一句:“师尊,你怎么了?”
不该如此,不该如此。
江拂意退了一步,在心里反复默念刻在阙阳山后、又刻在四绝门前的那句话,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留下一头雾水的洛久安,良久后才呼喊着追了上来。
他失魂落魄地想着不该如此,一下午都在打坐,但夜里入睡之后他又做了噩梦,他梦见当年在昏暗的桥洞之下被几个地痞流氓截住,梦见烛火跳动的庙中鲜艳的三尺红绫,还梦见了多年以来在他心中被妖魔化了的、法师的脸。一觉醒来冷汗涔涔,恰如当年那一夜,门外映着两个人的剪影,他听见熟悉的声音。
一人道:“尊上叫你来这么久,不是为了让你在这里瞎胡闹的。”
另一个人的声音他太过熟悉,这些年来在他耳边响了无数次,欢快的、委屈的、愉悦的,甚至在他不可言说的梦中出现过,交织成为此刻他几乎从未听过的、冷冷淡淡的声音:“知道了,你回去告诉他,让他有事没事别老盯着我。”
那人却说:“你每次都说知道了……四绝子盛名在外,又没什么软肋,对付他真是花了我们许多心血,你好不容易才……可千万不要辜负了尊上的期望。”
洛久安沉默半晌,才道:“这次你来找我,只为这个?”
那人道:“不……尊上计划在几日之后开启……为防四绝子到时候坏事,你……万不得已的时候就趁他不备抓紧动手,你可需要援助?”
夜风并不凉,屋里黑漆漆的,洛久安习惯在他床下打地铺,睡前剪掉他帐前蜡烛的灯芯。江拂意死死地盯着床下黑色的、熄灭的灯芯,觉得浑身都冷透了。
他做梦一样听见洛久安回道:“不用,他现下十分信赖我,想要得手十分容易的事情。”
那人问:“那你怎么还不动手?”
洛久安懒洋洋地说:“好歹是我师尊嘛,还真有点舍不得……好啦好啦快走吧,杀他之后,我一定亲自回魔族向尊上谢罪。”
江拂意下意识地慌忙装睡,感觉到洛久安进门之后在他床边坐了好久好久,冰凉的手指拂过他长长的眼睫,发出缠绵悱恻的一声叹。
他几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甚至觉得早在多年之前那个冰凉的夜里,他就应该随着母亲一起去死,湖水澄净彻骨,或许能把这世间的脏污都洗净。
洛久安不久之后便在他床下重新入睡,江拂意没有点灯,赤着脚从房内穿过,窗外雾气浓重,他提着笔在黑暗中写“嫦娥应悔偷灵药”,却怎么也写不出下一句。
他疲倦地想,早该结束了,真是没劲透了。
第二日洛久安醒来的时候,便看见江拂意坐在他身边,正在深深凝视着他,眼神不似往日。他不知所以,刚露出一个微笑,亲昵道一句“师尊早”,便猝不及防地听见了长剑出鞘的清脆声响。
那个有一对酒窝的开朗少年,在很长一段岁月当中,曾是他所有的情感寄托。
可活了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得到过旁人的半分爱意。
不知是可悲还是可笑。
洛久安下意识地闭了眼睛,一瞬间便绝望地明白他已经知道了一切,他甚至没有反抗,可却并没有等到剑伤的疼痛,只感觉有温热的东西顺着自己的脸颊缓缓地滑落了下去,像是眼泪一样。
周身血腥气浓重,他颤抖着睁开眼睛,却看见江拂意用曾经赐给他的长剑洞穿了自己的胸口,面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凝视他片刻才露出一个他未曾见过的凄惨笑容。
他说:“我这一生,本就没什么所求……”
洛久安慌张地堵住他的伤口,喉咙里滚动着急促的声响,他六神无主地唤着:“师尊——”
他继续说:“你便拿我的尸体,回去交差吧。”
两个被困入幻境的修士目瞪口等地看着这一切,听见那个带着面纱的神秘人懒洋洋地“啪啪”鼓了两下掌,问道:“如此一生,可算悲惨?”
老六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说:“的确……的确。”
神秘人走到他们两个的跟前,笑道:“你说他徒弟该不该死?”
老五也结结巴巴地答着:“深负师恩,欺骗感情,真是该死……”
神秘人哈哈大笑,长纱拂过两个人的脸:“深负师恩,哈哈哈,真是该死,他自己先负了师恩,又遭别人背叛,这是报应,是报应啊!”
他笑了一会儿,又停了下来:“那你说,那城中少时欺凌孤儿寡母,逼迫他们去死的人,该不该死啊?”
老六小心翼翼地答:“是……是该死,不过……”
老五似乎明白了眼前的人是谁,他打断了老六,抢着答道:“当然该死,必然该死!”
神秘人“当当”地敲了两下手中的长剑,思索着说道:“说得是啊,那不如这样,你替我去把他们杀了吧……”
他把手中的长剑递了上来,话语似乎已经癫狂:“你方才那几个兄弟被困在幻境当中,想必是活不了多久了,如今我给你们二人一个机会,谁先把这庙中的人杀光,我便放谁走,如何?”
周身迷雾突兀地消散,纸醉金迷的长安幻夜已然不再,两人惊恐地看见破败的寺庙,该摆放神像的地方空空如也,四周却跪满了人。他们似乎被什么法术困在了地上,不得起身,一时之间,哀哭声、呼号声四起。
老六急起来似乎容易结巴:“五……五哥,不能杀人!”
老五却仿佛被方才他说的“便放谁走”吸引,呆滞地接过了神秘人手中那把长剑,神秘人十分满意地看着他走了两步,却不料他突然转身,将那把剑刺向了那个神秘人。
他转过头,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小六,快跑,跑啊!”
那神秘人有一分错愕,他怒极反笑,轻而易举地躲开了他的攻击,身形如风地拦住了刚想要跑出去的老六,细长的手指拂过他的下巴:“小可怜儿,你想跑到哪里去呢?”
老六吓破了胆,却仍然哆哆嗦嗦地吼道:“我……等我出去,我去永嘉四绝门寻旁人来主持公道!你……你……”
神秘人听见“四绝门”之后,却反常地顿了一顿,随后松开了手,轻笑道:“罢了,你想去便去吧。”
他松手之后,老六便没头没尾地跑了出去,他顺着庙前的路直直地跑着,竟然没跑多久就看见了城门。
同时他听见那个神秘人带着笑意的声音:“我和你的兄弟们,在这儿等你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下章打完副本儿~
第74章 幻灭
江湖传闻, 当年唯一一个从幽城幸存下来的修士,在四处求救之后, 又回到了幽城。
许多人不解, 那样一座鬼城,死了那么多人, 侥幸逃脱之后, 怎么还会想着回去。可他就是执拗地回去了,不仅回去, 还再也没有出来过。
在“生灵”的末尾, 飘渺的大雾当中, 那布衣修士回过了头, 一片模糊的面容逐渐清晰, 顾陵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方才客栈中, 嬉笑怒骂、完全瞧不出少言寡语的“老挑儿”的脸。
故人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