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喜欢……啊!”
萧宁几乎是愤怒地一把推开了他,顾陵重重地栽在床榻上,还未反应过来,萧宁便欺身压了上来,翻涌着红色的双眼深深地看着他,似乎想唤醒什么东西。
顾陵呆滞地盯着他的双眼,过了一会儿,突然开始拼命地挣扎。
“滚……滚开……”
“哈哈哈哈哈,师兄,好玩吗?”萧宁也不反抗,大笑着跌到了地上,哈哈大笑,他似乎快要笑出眼泪来了,“师兄方才好傻啊,真是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哈……”
话音刚落,他看见床上那个本该让他憎恶无比的人突然紧紧地抱住了自己单薄的身子,慢慢地蜷缩到了床角,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抓着衣襟,用力得青筋都要爆出来了。他浑身颤抖着,似乎在死死压抑着什么,连唇间那颗朱砂痣都在颤抖,与从前一样,好看得让他头脑滚烫。
萧宁凑身过去,恶狠狠地捏起他的下巴,强迫他看向自己:“你倒是说话啊!”
“好玩……”顾陵咽声答着,眼泪顺着眼角滴在萧宁的手腕上,冰凉无比,饶是如此,他唇角间却勾出了一个笑容,“好玩,看见我这副可笑的样子……你高兴吗?”
那天夜里,他竟然自尽了。
第一次,真的是第一次,但就这一次,便让他险些失去这个心目中好玩的“玩物”。顾陵知道自己有九条命,寻常自绝经脉、上吊自尽对他通通没有什么用处。
所以他在北辰宫放了一把火。
据侍卫来报说,入夜之后他便开始一张又一张地燃他前几日写下的信,信纸连带着火焰飘洒了一屋,像一场漂亮的祭奠。萧宁跌跌撞撞地闯到燃烧的北辰宫门口,捡到了一张荡在空中、被烧得只剩了半张的残纸,纸面上赫然是熟悉的“常怀千岁忧”。
他在大火之中抱他出来,他被那根玄铁锁链禁锢在房中,根本不可能逃命,遑论他根本就不想逃。顾陵脸上沾满了灰尘,衣角也被大火燎没了一半,嗅起来都是火焰的味道。
烟雾那么浓,他早就被呛得丢了一条性命,但所幸躯体没受到什么不可逆转的伤害,若是毁灭躯体之后,就算萧宁能寻到大罗金仙,恐怕都救不回他的性命了。
没关系,那夜之后,萧宁跪在他的床边,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反正他又不会死,大不了再让他喝一碗丢失记忆的汤药。那样明日晨起之后,他就又能看见一个崭新的顾陵,没有记忆,干干净净的,不恨他,也不爱他,信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想怎么样都可以。
但不知是心里哪里不对,当顾陵再次醒来的时候,他颤了两下嘴唇,竟然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记得从前无论顾陵被他怎么折磨,还会哭,会闹,会愤怒,即使不会求饶,也会用一双晶亮的眼睛看着他,看得他心都软得一塌糊涂,可是这次醒来之后,这些所有让他享受的东西全部都消失了。
顾陵开始变得万分冷漠,无论他做什么事情,羞辱、嘲笑、强迫,都只会冷冷地把头别到一边,轻轻闭上眼睛,似乎周身的一切都与他没有半分关系。
漆黑的夜里他在他身上发泄过自己的欲望,总能看见他眯着眼睛迷茫地看着半空中,嘴唇一开一合,似乎在呼唤什么。
似乎是“小”,但也不知是“小六”,还是其他哪个师兄,他也没兴趣知道。看顾陵变成这个样子,萧宁只觉得空空落落的,本疲倦地打算放他清净两天,没想到他竟然再一次试图自尽。
随后便有了他第一次掉进往生古镜当中,看见的那一幕。
若不给他灌下一碗失去记忆的药,他还能怎么办?在这么多日子里,就算他后悔了又怎样,两个人山與早就把彼此所有的路堵得严严实实,再也不可能寻到解药了。
顾陵被迫灌下了那碗药,在失去记忆之前竟歇斯底里地跟他摊牌,他说:“你有没有想过,我虽有九条命,但也会痛啊……”
“痛?”萧宁一把抓住他的手,紧紧地逼视着他,嘴角露出一个残忍的微笑,“你知道什么叫做痛么?你现在装出这副假惺惺的样子给谁看?当初弃我绝我叛我,恨不得把我打死在终岁山上的人是谁?践踏我一片真心,踩碎了还要跺上几脚的人又是谁?你如今这副样子,倒像是我欠了你什么一样,可我欠你什么?”
“就连拿我几条命来还你,都不够么……”顾陵轻飘飘地说着,他的声音像是狂风中被吹散的落叶,“我告诉过你我有苦衷,可你信过我吗?”
“不够不够不够!”萧宁抓着他的肩膀,失态地大喊道,“苦衷?那你倒是告诉我你的苦衷是什么啊,你什么都说不出来,要我怎么信你?”
顾陵的嘴唇颤了两下,却依旧什么都没说出来。
北辰外种了许多桂花。
萧宁爱惨了桂花,又或许只是贪恋他的气味,命人在自己宫外栽种,又催动灵力让它快速生长,只盼能见一片香气充盈的桂花。可他更改不了四季时令,再努力也不能像在终岁山上一般无四季。
季节过了,花便该落了,美丽的东西,都是薄命的。
药有失效的时候,中间又度过了一段时间,萧宁记得似乎是从某次自尽失败开始,顾陵突然变得惜命起来,甚至有时候会开口对他求饶了。
多快意,早就该这样的。
可他越是尽力要护着的东西,他越想抢走,不知是不是旁人加在他身上的煞气作祟,在那段顾陵惜命的日子里,他竟然变本加厉。
平日里动手就罢了,床榻上折辱也就罢了,他竟看见瞳仁一片猩红的自己对顾陵说,他要迎娶那个救了自己性命的小姑娘。
顾陵本该高兴的,不是吗?可他没有,他疯了一般,甚至想要动手杀他的救命恩人。萧宁记得最后一瞬,他被捆在高高的架子上泣不成声地唱着“四座且勿语”,他掐住他脖子的一瞬间,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后什么都没说,还是死在了他的手里。
在这之后的每个夜里,他回想起这个场面,总觉得他想说的是“再见”。
他抱着他的尸体坐了整整一夜,随后又唤回了方施,低声下气、哆哆嗦嗦、语无伦次地求对方再看几眼。可方施看都没看,便不耐烦地说道:“我知道尊上把他当仇人,不想让他死得太容易,连折磨都没受,但尊上早想让他多活些时日,便该节制些……九命猫族的灵血的确对修为有大滋补,但若是吸血太过,是会伤根本的,无论复生多少次,你以为这些东西能弥补得回来吗?”
“吸血……什么吸血?”
萧宁仿佛触电一般站了起来,冲他吼了一声。方施吓了一跳,仔细观察了他的表情,才倒吸了一口凉气,硬着头皮说:“这个……尊上刚把他带到魔宫里来的时候,我就给你说这个……但想着他是你仇人,也不好多开口。”
“你是说,当时他身上那些牙印……”萧宁觉得冷极了,似乎心都被冻成了冰,“脖颈上的、腿根的、手腕上的牙印……都是有人要吸他的血,才留下来的?”
方施思索了一会儿,仿佛恍然大悟一般一拍大腿,有些懊恼地说:“我当时还以为那是你留下的……是我办事不力,还请尊上责罚。”
哪里是别人办事不力,明明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萧宁低低地笑了一声,疲倦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自己抱着那具已经冷透了的尸体,越笑越大声。
果真是……报应。
萧宁突兀地觉得呛了一口水,他猛地睁开眼睛,看见头顶湖水上银晃晃的影子。
还有九音没有遮掩的少年音:“恍兮,惚兮,往者不可谏兮,来者犹可追兮!已而,已而——”
他全都……想起来了。
想起前世自己也是到灵愿之岛来许愿,将鲜血放给神器恍惚,求得人世间的一丁点清明。
那些刻薄、喝责、训斥。
那些逃避、厌恶、反感。
假的,竟然全都是假的。
他还看见刚到北辰宫不久的顾陵,仔仔细细地在信纸上写着字。
“昔年之事,我有十分苦衷,不可尽然分说,但总能告知一二。若念情分,请夜半至宫后一见,若不肯信我,我必从此三缄其口,再不言此。陵笔。”
写罢他还觉得不够,顺手从窗外掐了一朵桂花,那时桂花开得还好,他也是真心地以为他一定会来,带着半分歉疚,想对他服一次软,告诉他,那些真的不是我本意,即使口不能言,总能想出其他办法让你知道。
那日的夜晚大雨瓢泼。
萧宁看见他穿了旧日一身白衣,端端正正地坐在宫后桂花树下的石凳上,脊背挺得直直的,任凭雨水哗啦啦地把他浇得冰冷。兴许是坐得时间太久了,有些冷,他伸手抱了抱自己,面颊上凉凉的液体冷冷地流进脖子里去,也不知是雨还是泪。
刖蓝忧愁的脸一闪而过:“尊上看了信随手就扔了呢,我也不知尊上是怎么想的。”
他自己的脸也出现在记忆里:“你多番辱我,厌我害我,恨不得我死,还指望我能相信你?”
萧宁看见师尊丹心阁雕花的木门,看见一双手扒在门框上,拼命地叫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