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乔忽然被一阵困意击倒,眼皮子沉重起来,身子亦疲倦,他捏着被角,“我又困了……”
“睡吧。”沈令微笑了一下,似乎很自然地小心地扶着谢灵乔躺下,为对方掖好被角。
待谢灵乔躺进被窝里,困倦地阖上眼皮后,沈令眼眶却微红,他的手从被上缓缓离开,却又忍不住抚了抚谢灵乔散落在颈侧的一缕发。
谢灵乔的精神头,这时已是一天不如一天。
冬愈深,他便愈发畏寒,又半个月后,他已是大半时间都缩在榻上昏睡,即使地暖再旺亦手脚冰凉,沈令便想尽了法子为他取暖,夜间常紧紧抱着他不撒手。
崆峒有一个负责洒扫的老奴,脸丑,脸上生的全是麻子,像是千疮百孔的蛇皮袋子,但他待谢灵乔很好,时常来看望谢灵乔,也会在谢灵乔屋里的侍女忙不开时主动来顶替。
老奴照顾起谢灵乔来,比起侍女,甚至沈令都要更细心。因而半年下来,谢灵乔是记着了对方的。
有一日夜间,谢灵乔染了风寒,蜷在榻上颤抖不已,沈令被父亲派去山下办事尚未归来,谢灵乔意识模糊间,被一双温暖的大手覆在额上,待天亮时,他风寒奇异般的好了,而昨夜之事也已记不清。
这一日,天光大好,是个冬日里难得温暖的大晴天。
谢灵乔近日精神头亦好了些,沈令便将他自榻上打横抱起,抱到院子里晒太阳。
他被抱出来时,太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四肢都舒服得似要伸展开。云朵软软地飘在碧蓝的天空之上,崆峒的奇丽景色由远至近地映入眼帘。
沈令将他抱到竹榻上,榻上已铺了两层兽皮,但沈令仍是怕谢灵乔冷,于是自己坐下来,将谢灵乔放在自己腿上,将披了厚厚披风的谢灵乔抱着,两条手臂锢在对方腰上。
“乔乔。”沈令近来总爱喊谢灵乔名字,一声一声轻轻的喊,好像怎么也喊不够似的,此时亦然。
“嗯?”谢灵乔应道,微微抬起头来,对着沈令露出一个眼儿弯弯如新月的笑。因他这几日精神好了些,面庞亦神采焕发,红润又好看,笑容亦多了几分活力。
“待你身体好了,我们去琼英岛折桃花,好吗?”沈令凝望着谢灵乔的笑颜。
谢灵乔笑得这样活力的模样,沈令已有一两个月未曾见到,很是难得。而谢灵乔这个眼儿弯弯的样子,温柔而恍惚,一如初见,让沈令的心都软了一角。
“琼英岛……好啊。”谢灵乔点点下巴,虽然身上仍没什么力气,声音亦小,“那里的桃花应该很漂亮。”
“还要去扬州,扬州春时游人多,入夏后却也不失趣味。你若是嫌吵,我俩便夏天去。”
沈令轻抚着谢灵乔长发。即使是再孱弱的时候,谢灵乔亦有一头瀑布般的长发,乌黑而柔顺。
“那就夏天去。”谢灵乔微眯着眼,感受着日光暖暖晒于背脊。乌黑的长发衬着他漂亮得雌雄莫辨的脸庞。
沈令又说了些什么,大都是对未来的憧憬,那些一字一句描绘出的未来,好似一笔一笔点染出的美好画卷,烂漫又明丽。
温暖自由得叫人心慌。
谢灵乔听着听着,起先默默附和,后来,困意爬上来,趴在对方肩头,微阖了眼,任由自己慢慢睡去。
他觉得很困很困了,他想,就睡一会儿吧。
崆峒山冬季的朗朗晴日,云卷云舒,枝头皑皑白雪融化着、闪着晶莹亮光,一切都是松快的、安定的。
沈令再低头时,看见谢灵乔在他怀里,不动了。
“乔乔……”沈令声音打着颤,他握住谢灵乔的手时,感到对方的手亦已冰凉僵硬。
谢灵乔的呼吸是悄无声息地逝去的,在听着沈令诉说那些有趣的、明亮的未来时。
没有未来了。
沈令双手颤抖不止,紧紧抱着已没了呼吸的谢灵乔,面白如纸,瞳孔中满是惊惶与绝望。
谢灵乔的身体,活人的温度亦没了。
原来近几日谢灵乔面色红润,不过是回光返照。
“乔乔——!”
沈令抱着谢灵乔,低低地、沙哑至极地吼了一声,犹如黑夜里见不到光明的笼中困兽。
他泪如雨下。
有些人的爱情,就如青春一般好笑。
好比撕碎了的书籍,枯萎了的花儿,
死掉的猫,追不回来,也永远得不到。
沈令与谢灵乔所坐的竹榻后,不远处,一株粗壮的、不知已栽种于此多少年的老槐树下,立了一个佝偻着作奴仆打扮的老头。
槐树枝头落满积雪,老奴静静地望着两人,一言不发。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转过身,僵着的手揭下脸上的一层皮,这皮却原来是人.皮面具,而面具下的脸,清俊而年轻,分明是,风隐桥。
他化作麻脸老奴守了谢灵乔半年,今日,倒是见了对方最后一面。
他的眸中一片空洞,空洞后,又透出一股孩童一般的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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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
月教偏殿,一个一身黑衣的男子从殿外快速向内跑进,到得一人跟前,俯身行礼,礼刚行不到一半,便被打断,那人急道:
“快说!”
被禀报的人亦是个男子,男子长了一张妖娆而精致的脸,隐隐带着股邪气。他便是月教天胜堂堂主,殷凌。
“那少年在崆峒山上,昨日已逝世……”
“……你胡说什么,再探!”殷凌听了“逝世”二字,瞳孔紧缩,猛地瞪了手下一眼,大手一挥,遥指崆峒山方向。
手下嘴唇蠕动,但没敢反抗殷凌命令,即使心中疑惑不已也只得先行告退,继续去探。
可那貌美绮丽的少年,分明的确是死在了昨日的崆峒山上。
手下退出去后,殿中浸入一派压抑的寂静。殷凌面色少见地慌乱起来,紧皱着眉,心情怎一个复杂难言。
——逝世?
谢灵乔,死了?
殷凌曾经设想过许多种光明正大地重逢谢灵乔后的发展,譬如谋得少年的心之后再如何如何,却从未预料过这一种,这彻底断绝设想的后来的一种。
他在约四年前,那个冬季,奉命追杀沈令时,初次见到被沈令抱在怀里保护的谢灵乔。
彼时,惊慌间的少年,清秀眉眼衬在刀光剑影之下,一瞬间便俘获了他心神。
他觉得漂亮极了,一面恶劣地将少年的发丝扯下来玩,一面赞少年美丽。
那时候谢灵乔瞪了他一眼,他回到教中后,仍然记着这一眼。谢灵乔之于他的吸引,大约正是从那时起,他觉得好玩,便继续在暗地里观察谢灵乔。
殷凌最擅收集情报信息,也擅暗杀,他这几年里都在收集谢灵乔的信息与动向,每隔几月便会亲自去看一看少年,却从不光明正大,而是偷窥,时而翻窗。
而谢灵乔这几年的动向,他可谓了如指掌,包括对方与沈令、风隐桥的纠缠,甚至换身体。
殷凌觉得谢灵乔就是个妖精变的,因而怪力乱神的事他都在对方身上看见了,但他并不觉得可怕,反而觉着愈发好玩。
就是这一份好玩,叫他暗暗关注谢灵乔到如今。亦,愈来愈嫉妒沈令、风隐桥这二人……这嫉妒不知从何时而起,等察觉后他也并不打算收敛,风隐桥在教中位高权重,不好动,他便趁那天混战时偷袭沈令。
谁知,却误伤了谢灵乔。
可以说,谢灵乔,正是他杀死的。
“……谢灵乔。”殷凌无意识地念着这个名字,仍然全然无法相信叫着这个名字的、妖精一般的少年,已经在昨日死去。
他摇摇晃晃地向后跌倒,孤零零地坐在地上。
谢灵乔之于他,原本以为并不多么重要,只是想独占起来而已,而今时今日,当人逝去,他的心才痛起来。
仿佛被生生挖走一块,鲜血滴下来。
谢灵乔的离开,于沈令而言,是第二场弃他而去的别离。
第一次,是不告而别;这第二次,他在他怀里,他亲眼见着他离开。只是这一次,是真正的一去不回。
将谢灵乔亲手安葬后,最初那段时间沈令异常消沉,他把自己关在谢灵乔生前所住的屋子里关了整整一个月,关得人不人鬼不鬼。
那一个月,他不说话,也不笑,疯狂地画关于谢灵乔的画。他擅丹青,记忆里谢灵乔的样子又那样的鲜活,因此作起画来,灵气较之以往更盛。
可是再好的画又有什么用,画上的人已不会再出现。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日西斜。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谢灵乔曾问他,思念真会有诗里的这般漫长么,沈令说会。
是真的会,思念本就如茧,如若解不开,便会将人缠得窒息而死。
沈令在一个月后,似乎将这茧解开了。他从昏暗的屋子中出来,重见天日,勤勉习武、协助打理门派事务、下山行侠仗义,完成这些所有的事情,节奏似乎都同从前别无二致。
他遇见更多的人、解决更多的事,武功进境更大,在江湖上的声名亦愈来愈盛。不过短短四年时间,值推选新任武林盟主之际,他众望所归,做了新一任的武林盟主。
又一年后,他蛰伏邪教月教,花了三个月时间,以一人之力将其大本营摧毁,将教主薛晓东头颅割下,近二十年来为非作歹、草菅人命的月教,就此分崩离析,树倒猢狲散,残余党羽逃窜不知所终。
两年后,边疆匈奴大举进犯,屠城示威,生灵涂炭,存亡危急之时,沈令率武林各大门派,助本国将军与敌寇血战阳城,沈令一人于千军万马中一箭力取敌帅首级,阳城之战大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