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还在那里。”谢灵乔脚步未动,没跟银月走,他刚才看见了,不止沈令在混战的人群中,风隐桥也在,只是人头攒动,鲜血淋漓,他只能看见沈令与风隐桥的脸一晃而过,再看时却看不清了。
银月一顿,还要继续拉谢灵乔,却听此时从空中遥遥传来一个阴鸷、沉郁的声音——“叫戚念臣滚出来。”
发声之人离他们虽远,这声音却如同响在耳畔,足见出声之人内力之深。
戚念臣,是剑圣的名字。
只是少有人敢直呼剑圣之名,二十年来剑圣亦行踪成谜,甚少出现,其本名便更少为人提起。
谢灵乔方才在密室中听过剑圣前辈亲口同他说自己姓名,此刻一听戚念臣三字自然立刻反应过来,他猛地转回头去,只见远远的一人端坐于步撵之上,八名蒙了面纱的女子围于其侧,明明周遭众人已是争杀打斗得混乱不堪,这步撵与旁边的数名女子却毫发无损,甚至衣衫一尘不染,仿佛与周围隔了一层无形结界;且风隐桥,忽然穿过众人,立于步撵上的人身侧!
谢灵乔沉默地拔出银月手持剑鞘中的剑,不顾身后银月的焦急喊声,转身便冲进混战的人群中去!
——剑圣前辈已然将毕生功力传给了他,他不可能叫如今的前辈一人面对这邪教众人,且沈令与风隐桥都尚身陷这场乱斗中,他总不能躲起来当缩头乌龟。
谢灵乔如今已是脱胎换骨,手持一柄长剑,身形快如残影流星,转瞬间脚踩一众月教中人头顶来到沈令面前,凡有朝他攻来者莫不被他剑气一拂便震退数丈,沈令一回首,见他竟闯入了这厮杀阵中来,又惊又担忧,迅速挡在他身前,喊道:“你来干什么?回去!”
他还以为谢灵乔仍然手无缚鸡之力,自然担心他身陷危险之中,却不知谢灵乔是眨眼间便击退了一众人来到他面前。
谢灵乔摇摇头,一言不发,瞳孔深处却在泛着隐隐亮光,他面无表情地持剑与沈令合力战斗。
沈令虽然年纪轻,武功却堪与当世一流高手相比;但谢灵乔竟丝毫不输于他,一开始沈令还为谢灵乔担心紧张,很快他便愕然发觉谢灵乔已根本不需要他保护——乔乔武功进境竟如此突飞猛进!须知原本的谢灵乔不过是三年前同他学过几招花拳绣腿。
沈令内心如何震惊,谢灵乔暂且没工夫去管,他一招一式浑然天成,不过片刻衣襟上便染了血,不过不是他的,尽是旁人的。
而那边,步撵前,风隐桥见谢灵乔竟也来了,惊悸不输沈令,他方才便欲什么也不管了上去帮谢灵乔,却被步撵上的人制止,好容易按捺了这片刻。
他亦全然没料到谢灵乔武功进境如此之大,可即便如此,他亦担心少年会受伤或是出别的什么意外。风隐桥牢牢盯着谢灵乔那边。
“薛晓东,老夫在此——”
恰在此时,似乎是听到了外头的这般动静,原本该处于地下密室中的剑圣倏然从山门阶梯处缓缓走下,老人家身材高大、精神烁烁,步伐极稳,他的喊声清晰地传至众人耳畔。
谢灵乔却心知他已失了大半功力,此时不过是外强中干,勉力作撑,更何况又身受重伤……
“停。”
年过四十的月教教主薛晓东狭长的眼一眯,抬起左手,所有月教人士皆整齐划一得可怕地停止打斗,向后退去,围成一个新阵法。
谢灵乔在剑圣传功给他之际便有此预感——预感剑圣似乎并无多少求生意志,此刻这种感觉更是强烈,他忙转头朝剑圣看去,却见老人家在朝他摇头。
风声鹤唳,这山门前遥遥可见众峰耸立,天空中浓云如倒泼墨,翻卷起来,似即将要下一场倾盆大雨。
山门前鲜血遍地。
月教众人已停止进攻,这边正道各大门派及众游侠亦不贸然动手,只警惕地与对面对峙、防守着。显是正道死伤的人更多,若是剑圣晚些出来,说不定已死伤过半。
这杀戮场中陷入一时诡异的、紧绷的寂静。
当剑圣一步步朝杀戮中心走来,谢灵乔感到一道陌生的、热意满满的视线落在了他侧脸上。
谢灵乔蹙眉,扭过头去,见到一名长得极为妖娆的男子,正收了判官笔,远远地将他望着,那目光如钩子一般的专注且灼热。谢灵乔一霎恍然——他见过这个人,三年前的冬天,拽走他一缕头发的紫裘男子!
男子乃月教的什么堂主,那么出现在此处倒也理所当然。
谢灵乔没兴趣去管这什么堂主,也不想管,他紧紧关注着当下剑圣的情况。沈令就站在他身侧。
然而,正当月教教主飞身而起,以摧枯拉朽之势攻向剑圣时,那面目妖娆的男子却趁所有人不注意,自袖中射出一枚暗器来,直朝沈令而来——
谢灵乔大脑一片空白,在这一瞬什么也没想,急忙一抬手腕挡住这暗器。
暗器却是淬了奇毒的。
当他接住它,毒性已迅速侵入他身体,直逼得他五脏六腑一同剧痛起来,他眼前一阵天昏地暗,向后摇摇晃晃地倒下时,听到几声急促的呼喊:
“乔乔——”
“小九!”
……
当他倒下时,身子跌进一个熟悉的怀抱里,青春年少之人的温度隔着衣衫传递过来。
他已经,不需要沈令保护他了。
只是,他并不知晓,一时的耀眼消逝得是这样快,烟花一般灿烂短暂,在快速地划过黑暗后,便再次沉入暗夜中去。
他昏晕过去。
半年后。
崆峒山,奇峰耸立, 云海缥缈。
一场大雪过后, 漫山遍野的白。
一个少年坐在榻上, 拥着被子, 似乎很是畏寒,即使是在室内, 头上亦戴着绒帽。屋内有地暖, 本已温暖如春, 却又生了炭火, 窗前一只汝窑瓶中盛了支开得正好的腊梅。
梅花清冷艳丽,纸窗前映了这花儿的影,又是一年冬。
这少年便是谢灵乔。
谢灵乔近日昏睡的时候多, 清醒的时候少,现下已是未时, 他刚刚从沉睡中苏醒过来,坐起身子, 朦朦胧胧地揉着眼睛, 泼墨般的长发一缕垂散在肩头, 察觉到寒意, 下意识地便缩回了手,拥紧绣了金线的锦被。
他如今身在崆峒, 沈令的家。
“乔乔,”恰在此时,沈令清朗的声音从屏风外传来。
谢灵乔转过头去, 便见肩阔腿长的少年身影打绘了远山的屏风后转出来,的确是沈令。沈令见了谢灵乔乖乖坐在榻上,尚带了点迷糊的模样,弯唇笑着,笑意暖融融的,他行至榻旁,坐下,扶了扶谢灵乔肩膀,柔声道:“怎么不多睡会?”
谢灵乔轻轻摇摇头,“睡够了,累。”曾几何时,他竟连睡觉都会觉得乏累。
沈令听了这句话,眸子深处划过一抹哀伤,又快速掩去,仍然笑着,好似全然无事发生。
“那我给你念话本故事。”沈令语气轻快,“接着上次的。”
“嗯。”
谢灵乔点点头,看沈令对他笑着,便也回以一个笑容,面色微微苍白的少年,这样一笑,唇边似多了一丝艳丽,孱弱而美丽,较之梅花,要更惹人生怜。
沈令便翻出上次念到一半的民间话本,坐在谢灵乔身旁,一句一句、温柔缓慢地念起来。
念故事的节奏刚刚好,声音亦悦耳,谢灵乔听着,身心亦放松,并不觉得难受。
在这个时候,他的思绪飘远了,跑神间,回想起半年前,在铸剑山庄那短暂的一段时间所遇的纷乱事情来——
其时月教,也即是邪教教主薛晓东与剑圣决斗,其缘由还是林花夫人后来告知于他,无非是因二十年前花梦影的死而起,两个都深爱于她的男子,时隔二十年,终于要作一个了断。
花梦影为护剑圣而香消玉殒;剑圣从此消沉,月教教主更是难以释怀。月教近年来欲侵占蚕食中原势力,值决斗之际,趁机便可将前来竞选剑圣传人的各大门派后起之秀们扼杀个七七八八。
只是月教教主未曾想到,本以为是单方面屠杀,怎料多了谢灵乔这个变数。
谢灵乔不幸被淬毒暗器所伤,当场昏晕,风隐桥冲上前来替谢灵乔检查伤势,查出暗器所淬之毒根本无法可解,且极为阴毒,原本身为月教左护法的风隐桥惊怒悲痛之下当即不管不顾叛出月教,与几乎发狂的沈令合力对付起月教众人,而那误伤谢灵乔、面容妖娆的男子更是被打得伤势惨重。
那一战,月教节节败退,最终正道诸人险胜。
可是谢灵乔身中之毒,终究无法可解,注定是活不久了。至于能再活两月、半年亦或是一年,并无多大区别。
谢灵乔也懂医,他知晓自己身子骨是个什么样。在最后的这段日子,他想完成与沈令的约定,于是告别风隐桥,与沈令回了崆峒。
自打回到崆峒后,谢灵乔再也未同风隐桥联系过,哪怕书信的只言片语亦无,他本就欲离开风隐桥的,如今也算是随了愿。
思绪回笼,谢灵乔恰好听到沈令念到一段前朝野史里的故事,另附一句诗: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用沈令少年人的声音低缓地将诗句慢慢道出,每一个字都好似带了别样意味似的。
谢灵乔听了,眨眨眼,困惑道:“思念,真会那般漫长么?”
沈令的目光落在谢灵乔面庞上,他看得这样认真,好像要将对方每一个细微的地方都给牢牢记住,他顿了顿,恍然轻声道:
“嗯,很漫长。”就像,谢灵乔离开的那几年,他每每回忆起对方时。